微信提醒不断传来嗡嗡的震动,比夏夜里的蟋蟀,家宴上的小孩还惹人烦躁。
孟昳乡手按着太阳穴,觉得自己脑袋充斥着碳氢化合物般一点火苗就要炸了,挣扎了好几次才彻底睁开了晦涩的眼,入眼帘的是纯白陌生的天花板。
是酒店?
她蓦地起身纯白的酒店羽绒被滑落,衣物完好,除了有些褶皱跟昨天别无二致,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任何人的踪迹。
心绪稍安。
孟昳乡不怎么看情感向小说,但还是了解一些人尽皆知的狗血情节,她对成为其中的主人公毫无兴致。
虽然有时她不合时宜地认为人生有种晚间八点档的荒诞感,八点档这词还是大学室友给她科普的——在她小时候,网剧还没有盛行的年代,当七点半的新闻联播主持人收尾整理稿件,同时她也会关掉电视。
她压制着醉酒后的晕眩感,顺手在枕边摸到了还连着数据线的手机,看了眼时间早上八点,又打开微信,99+的红点刺目,都是学生会干事群商量今晚去哪里吃最后的散伙饭的信息。
四月份临近毕业,事情多,她怕错过一些重要消息,前不久开了微信震动。
几百条未读信息,七嘴八舌,热闹至极。有人推荐了几家学校附近性价比高的餐馆,最后民主投票,到中午截止。
孟昳乡简单翻了翻,然后点进投票,餐馆名字都没看清,顺手选了排位第二的。
看结果好像还选的是得票最高的那家。
孟昳乡也没多留意,起身去卫生间。
洗漱整理完毕,清醒很多。冷白的防雾灯打下同清晨山丘笼罩的薄雾,她望着梳妆镜中人,手指穿过发根捋了捋八字刘海。精致秀气的五官,脖颈也修长白皙,明明是充满胶原蛋白青春少女的面容,表情却一如既往违和的寡淡。
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突然又亮起几条显目的消息,是言汝发来的,就她那位八点档室友。
言汝:醒了吗?
言汝:看吧,前几天给你算卦六爻准吧,就说你这趟肯定不白来。
言汝:辛苦了,辛苦大小姐还跟人拼酒。
言汝:对了,退房的时候别忘了押金,甘念的小五百块钱呢。
孟昳乡单手回了个好字。
她没有酒后断片的习惯,记得很清楚。
她昨天是陪甘念出席了一场北城工商组织的宴会。衣香鬓影间,看能不能给甘念刚有些名头的游戏公司拉笔投资。
甘念还在申市读书,前几天还没飞过来时,就让她一起去。孟昳乡原本是拒绝的,毕竟她一个法学生对做生意确实不了解。
但这俩口子倒是同心协力,线上线下两头不懈游说。言汝还拿着三枚硬币到她桌前,说要给她卜一卦。
她掷出结果的时候言汝明显表情松动愣了愣,然后解卦解得那是玄乎其玄,什么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只要努力去做肯定有所收获。
不知道还以为她已经融会贯通成玄学巨擎了,其实才看视频学了三天,就敢随地大小瞎忽悠。到底谁信她?
然后,孟昳乡就去了。
当然她也不信玄学,只是被这异地恋的俩口子骚扰烦了,想着公司自己也有投资,去就去吧。
没想到,还真有位老板主动找她攀谈,说曾在场私人宴会上见过她与她那位爷爷。
孟昳乡酒量其实不差,但可能是商业宴会提供的顶级白酒度数确实高,这位老板还一个劲向她敬,根本没搭理一旁的甘念,没办法咬牙撑着跟酒桌老手拼酒量。幸好结果不错,给公司拉了笔不小的投资,不枉费她今一早头痛欲裂,还一身熏人的白酒味。
她抻了抻衬衫衣袖,条条褶皱消不掉,酒味更是如针刺鼻,孟昳乡皱眉想着得立刻回宿舍换衣服。
从电梯下来,她扫了眼酒店大厅一早没什么人十分冷清,只有透金的旋转门外停着辆纯黑轿车,隐约有人下来。
她走到前台递上房卡,前台姑娘看了眼房卡号,像是想起什么,惊呼一声,立马起身道歉:“不好意思小姐,昨天订房的那位小姐,给您订了身新衣服让早上送到您房间的,没想到您退房这么早。”
前台姑娘递过来一个明黄色的外卖袋,口沿还用订书针订着张小票。
孟昳乡看着一时哑然。
甘念总有种敷衍又细心的礼貌。对于眼前随意外卖的衣服,孟昳乡不知道该感谢还是无语。
她第一次听说这人是在大一下时,言汝突然某晚开始频繁的在阳台打电话,后面说是她对象。孟昳乡曾经在南方生活过不短时间,知道南方人下意识介绍自己男女朋友的时候,绝对不会用对象这种词。
可能更关键是孟昳乡也爱过女人,所以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然后,在这么大的一座城市她都能撞见眼熟的漂亮女生从酒店出来。当时这对璧人还很稚气,女生陪闺蜜住个酒店也很正常,偏偏她们心里有鬼。
甘念对她莞尔浅笑,开口就是吃午饭了吗?
之后孟昳乡就被俩人强拉进了酒店旁的奶茶店吃午饭……
“原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孟昳乡淡然喝了口奶茶,有些甜腻,想着她还是更喜欢喝西云的白茶。
那一刻或许是甘念这辈子都耿耿于怀的黑历史,像她这种聪明人也有这么蠢的时候。
“不过,”她放下奶茶,看向对面两人,“或许我也算是。”
两人面面相觑。
后来才知道这俩倒不是怕出柜,是怕麻烦,觉得万一室友恐同,搞得整个大学四年都不安生。
奶茶还没喝完她就被独自留在店里了,说好的午饭,是甘念走前相当细心给她点的外卖。
这对璧人一个温和而敷衍,一个灵动却跳脱,据说高中就在一起,不知怎得大学分隔两地,磕磕绊绊走来,她算是知道什么叫卧龙凤雏,天生一对了呵。
神移思散,回忆侵袭,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时间意图抹去而她竭力不忘记的人,一个温柔而灵逸的女人。
前台姑娘见她没接袋子,生怕这些不好惹的客人发怒,再次深表歉意:“实在不好意思,是我们失职,没有完成好那位小姐嘱托,您要是需要可以回房间换上。”
“没事,不用了。”
孟昳乡保持温和,刚想接过明黄色外卖袋就听到前台姑娘望着她侧后方说:
“俞总,您来了。”
她下意识随目光转身,女人在她左侧不远,穿着吊带碎花裙罩着浅色轻薄的开衫,舒缓的长发自肩头而下,肩骨流畅的线条像海浪起伏。岁月怜惜美人,不曾擅动她清丽的面容。
这么些年,孟昳乡又见过好些人,仍都不及此。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是自己,眼目微怔先是讶然,随着石子落入深湖中,她的眸中归于平和。
有的时候人生不期然的偶遇就有这么多,就比如你以为应该游弋于千山万水的澄空飞鸟,却入了自己的樊笼。
站在杜沅兮身旁的还有个女人,女人向前台姑娘点头作应。一身简约但不菲的衬衣和阔腿西裤,跟昨天她在晚宴上见到的某些精英倒如出一辙。
她觉得有些刺目,却不能以怯怯收回目光,只能控制面容不做出多余表情。
清晨的熹光在指尖溜走,日升在迷朦的云海间,是光阴在推移,影子在挪动。
她油然而生了一种窘迫,较很多年前她初到江芜,在那个人声鼎沸的火车站前广场第一次见她更甚。
前一刻回忆中让你饱尝悲喜的人,在后一刻就撞进你的眼眸,真是不可思议地……让人想逃跑。
孟昳乡生硬地向其点了点头,自持着那份后天习得的落落端方,款步而去。
“沅兮,你是认识她吗?”俞忻安看向那道旋转门后高挑纤瘦的背影。
“算认识吧,”杜沅兮轻轻呼了口气,“是曾经的……妹妹。”
远影在清晨不明的光影中化去,她眼尾的温情好似也化尽了。
“我昨天在宴会上好像也见过这位,还听李总聊了两句,她的家境似乎不一般。”
“是么?俞总不也不一般么……”
在北城不一般应该是常事。
“还是不一样的。”
俞忻安笑着轻摇头,她知道杜沅兮是南方人,奇怪她是怎么认识这位妹妹的,但见对方意兴阑珊,贴心地没再问。转了目光,就见前台姑娘看了看台前的黄色袋子,又看向她们欲言又止。
北城的四月甚至还有些冷,不知算不算得上是春寒料峭。她走在街头,侧头望向一扇扇还未点亮的玻璃橱窗,里面的人模糊又清晰,步步向前,衣衫算不上齐楚,表情无味此刻倒控制得极好。
真狼狈。她想。
言汝坐在桌前外放着解卦视频,寝室一共四个人,就她一个人在。
孟昳乡早前就保研了文大国际法专业了,而言汝前不久也参加了考古学的复试了,还在等拟录取与否的通知。另外两位选择了去律师事务所工作,还没正式签合同,跟做牛马似的都周六了还要去上班。
钥匙打开宿舍门的声音撞击声作响,她侧过头就看孟昳乡推开门进来,带着一身四月清晨的寒气,关上门,就缓缓靠在门后低垂眼帘。
言汝感觉她状态不对,双击视频暂停,转身趴在椅背上,望着她问了句:“你这是昨天喝了酒还没清醒吗?”
孟昳乡好像没听见。
“你这是怎么了?”
她这才掀开眼,没回话但问道:“甘念回申市了吗?”
回来路上,她收到甘念消息说心公司事多,赶着回申市了。
“都已经登机了。”
“你今早去送她了?怎么没一起去趟申市?”孟昳乡回坐到桌前,桌上摊着本《现代条约法与实践》,是研究生导师前段时间推荐的。
“你怎么知道我去送机了?”言汝解释,“她那边新公司不也忙吗,游戏等着拿版号,我就别去添乱了,等确定转专业上岸了再说吧。”
孟昳乡时不时有收到甘念游戏项目的进展,她一个没管理没技术的投资商具体也不了解,“早上八点给我发消息。你复试完后就没这么早起过床吧。”
“倒也是。”言汝笑了两声,却越发觉得孟昳乡是在问些有的没的转移注意力,她平时可不像自己废话这么多,“我刚知道甘念当时押金走的支付宝,你退房后钱直接原路返回了。”
孟昳乡都忘了还有押金这回事了。
“不过甘念不是说给你外卖了一件衣服吗?”言汝左右晃了晃脑袋,也没见她拿回什么衣服,“难道你嫌弃的在路上就扔了?”
孟昳乡沉默。
“好了,我懂了。”言汝捂住胸口,佯装痛心疾首,“你辜负了——”
孟昳乡立马打断她的做戏:“当时走的有些匆忙……”
“匆忙?”言汝迅速捕捉关键词,炯炯有神望向她,“孟昳乡你今天真的很怪呀,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甘念都能听到对面寝室的开门声了。
言汝实在受不了:“你一个人憋着也难受呀,到时说出来呀,我最近可饱读了不少精彩故事。”
“说出来,给你找点乐子才是真的。”孟昳乡瞥她一眼。这人自从复试完以后,整个人闲的,不是在看志怪玄学就是沉迷网络女同抓马故事。
“看你这丧气样,不会遇见前任了吧?”刚说完言汝又立马否定,“不对,之前寝室真心话你说没谈过恋爱,不会是前暗恋对象吧?”
孟昳乡那张冷妹脸上出现了波动。
“真是暗恋对象?”言汝再接再厉,“说吧说吧,忧思过度伤脾肺的,我发誓顶多给甘念八卦下,believe me。”
孟昳乡一声叹息,比文大湖堤边柳枝暗自新长的芽叶,被风拂过飘然到湖面还轻。她低着声说遇到了一个故人而已,讲起了今早的事。
言汝听完不禁啧了两声:“‘故人’这称呼真酸涩呀。”又摇摇头,“不过你就这么走了?”
她就这么走了。
明明这几年,在梦中她回到了那座江芜城,已经见了她千百次了。可当真正触手可及时,她反倒见之却步,望风披靡。
人呀真是怯懦,曾经亲密无间的人,近在咫尺,潜意识却只想逃离。
如此,难怪勇气才能成为赞歌。
言汝背靠着桌棱,眼眸灵动打了个转,若有所思发问:“话说你那位暗恋的姐姐不会误会些什么吧?”
孟昳乡移开一直盯在书上第一行的目光,不解看向她,能误会什么?
言汝理了理思路:“你看,清早在酒店就有订房的人来给你送新衣服。”
“人家误会些什么挺正常吧。”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