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夏天格外漫长。
蝉鸣声透过纱窗钻进林小满的房间时,她正趴在床上翻看一本皱巴巴的《朝花夕拾》。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好友姜姜发来的消息:
“小满!我搞到下一届支教老师的照片了!听说是S大研究生,超帅!”
林小满撇撇嘴,手指在屏幕上懒洋洋地敲击:“关我什么事,反正都是来混资历的。”
消息刚发出去,一张照片就跳了出来。
画面有些模糊,像是在某个讲座上偷拍的。
一个穿浅蓝色衬衫的年轻男子站在讲台边,微微低头调试麦克风。
他个子很高,轮廓在逆光中显得格外分明,额前有几缕不听话的黑发垂落。
“怎么样?教你们语文哦!”姜姜又发来一个坏笑的表情。
林小满把手机扔到一边,翻了个身继续看书。
但那一抹蓝色却像一滴墨水,悄无声息地洇进了她的意识里。
暑假结束得猝不及防。
开学第一天,林小满踩着预备铃走进初三(2)班教室。
她习惯性地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是她的“安全区”,既能观察全班又不会被轻易注意到。
“听说新来的支教老师今天就来上课?”前桌的周琪琪转过头,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芒。
林小满从书包里掏出语文课本,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她想起那张照片,但很快又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去年那个支教老师不也长得人模人样,结果上课就知道照本宣科。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
林小满抬头,看见班主任王玉祥领着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比照片上还要高半头,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同学们好,这学期由程老师负责你们的语文课。”王玉祥说完就离开了,留下那个年轻人站在讲台中央。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林小满下意识缩了缩身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了新老师身上。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生动,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清朗气质。
“大家好,我是程远。”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
“程远。”他指着黑板上的字,嘴角微微上扬,“远山的远。”
“我比你们大不了多少,所以不用太拘束。”程远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不过课堂纪律还是要遵守的。”
教室里响起零星的笑声。
林小满没有笑,她只是盯着黑板上的字迹看。
“啪”地一声,林小满的笔袋掉在了地上。
几支笔滚出来,她慌忙弯腰去捡。
这个解释太过意外,像一块小石子突然投入她平静的心湖。
远山的远。
她从未想过一个名字可以这样解读。
等她重新坐直时,发现程远的目光正好扫过她这个方向。
林小满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袋里的文具。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
“第一节课,我想先了解一下大家的写作水平。”程远从讲台上拿起一叠稿纸,“题目是《我的梦想》,字数不限,下课前交。”
教室里响起一片哀叹声。
林小满却悄悄松了口气,写作是她为数不多擅长的事情。
展开稿纸,她习惯性地咬了咬笔帽,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九月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座山。”她写下第一行字,然后停住了。
这个开头太过奇怪,不符合任何老师教过的“优秀作文”模板。
但某种冲动让她继续写了下去:“不是高耸入云的险峰,而是沉默的远山。不必引人注目,只需安静地存在着,成为某个迷途旅人眼中的坐标...”
下课铃响起时,林小满已经写了满满两页。
她交上作文,没敢看程远的眼睛,快步回到了座位。
三天后的语文课上,程远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教室。
林小满注意到最上面那本贴着黄色便利贴,那是她的。
“这次作文大家都写得不错。”程远站在讲台边,夕阳透过窗户在他侧脸镀上一层金边,“特别是一位同学的作文让我很惊喜。”
林小满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她盯着桌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林小满同学。”程远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能把你的作文读给大家听吗?”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窃私语。
林小满感到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僵硬地站起来走到讲台旁,接过作文本时甚至不敢抬头。
“我...我可以不读吗?”她的声音细如蚊呐。
程远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温和地说:“当然可以,不过你的文字真的很特别,希望你能继续坚持这种风格。”
林小满点点头,逃也似地回到座位。
翻开作文本,她发现自己的作文上布满了红色批注,最后还有一段长长的评语:
“你的文字有一种罕见的质感,像远山上的晨雾,看似缥缈却蕴含力量。保持这份敏感和真诚,它会成为你最宝贵的财富。如果愿意,课后我们可以聊聊写作。——程远”
林小满把这段话读了三遍,然后迅速合上本子,生怕被别人看见。
但心底某个角落,一朵小小的花已经悄然绽放。
这是第一次有人真正看懂她写的东西,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保持”而不是“改正”。
放学铃响起,同学们蜂拥而出。
林小满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目光不时瞟向讲台,程远正在整理教案,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书包带,朝讲台走去。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为她鼓劲。
“程老师...”林小满的声音比平时还要轻,“关于写作...我确实有些问题想请教...”
程远抬起头,眼睛微微弯起:“好啊,我们边走边聊?”
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高一矮,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林小满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程远,突然觉得“远山的远”这个解释无比贴切。
他就像远处的一座山,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永远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
但此刻,这座山正耐心地听她结结巴巴地讲述对文学的理解,目光中没有一丝不耐烦。
林小满想,这或许就足够了。
周四上午的课间十分钟,教室里嘈杂得像一锅煮沸的水。
林小满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语文书的扉页,程远批改过的作文已经被她小心翼翼地折好,夹在课本里。
她不想让别人看见那些红色的评语,仿佛那是只属于她和程远之间的秘密。
前桌的周琪琪和王雁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断断续续地飘进林小满的耳朵。
“程老师真的好帅啊……”
“听说他是S大中文系的,研究生来支教,只待一年。”
“一年也太短了吧!”
林小满垂下眼,假装没听见。
她伸手从抽屉里摸出水杯,慢吞吞地拧开盖子喝了一口。
水已经凉了,没什么味道,但她只是需要一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同桌秦悦彤戳了戳她的胳膊:“小满,中午吃饭一起吗?”
林小满愣了一下,点点头:“……好。”
她其实很意外赵悦彤会主动约她。
在这个班上,她几乎没什么朋友。
去年因为手腕骨折休学半年,复读后,原本的同级生都已经升入高中,而她留在了这个陌生的班级里,像一颗被遗落的棋子。
班上的同学对她不算坏,但也没多热情,偶尔的忽视和若有若无的疏远已经让她习惯了独来独往。
中午的食堂人声鼎沸,林小满和秦悦彤端着餐盘,在拥挤的过道里寻找空位。
“那边!”秦悦彤指了指角落的一张桌子,两人刚坐下,林小满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她回头,看见程远正穿过学生食堂,朝教师用餐区走去。
教师食堂其实只是学生食堂隔出来的一个小包厢,用磨砂玻璃隔开,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影。
有几个大胆的学生朝他挥手:“程老师好!”
程远笑着点头回应,目光扫过食堂,恰好看到了林小满。
林小满立刻低下头,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米饭。
秦悦彤倒是很自然地喊了一声:“老师好!”
程远朝她们的方向微微颔首,然后走进了教师食堂。
“程老师真的挺好看的,对吧?”秦悦彤咬着筷子,笑嘻嘻地问。
林小满“嗯”了一声,没多说。
她其实有点后悔抬头了。
她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对程远有什么特别的关注。
晚自习前,王玉祥板着脸走进教室,敲了敲讲台。
“最近有老师反映,班上有些同学上课不积极,尤其是对新来的支教老师,态度散漫。”他环视一圈,语气严厉,“程老师虽然是支教老师,但教学水平很高,你们要尊重他,认真听课,别以为人家年轻就好欺负。”
教室里鸦雀无声。
林小满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作业本的边角。
数学课一如既往地枯燥,林小满盯着黑板上的公式,思绪却飘远了。
她突然有点好奇,程远上课会是什么样子的?他讲课时声音很温和,会不会有学生故意捣乱?他会生气吗?
放学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林小满推开家门,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
“回来啦?”妈妈白雨芳从厨房探出头,“饭在桌上,自己热一下。”
“嗯。”林小满放下书包,走进厨房。
爸妈经营着一家小饭馆,平时很忙,晚饭常常是提前做好放在桌上,让她自己热着吃。
她端着热好的饭菜回到房间,关上门,从抽屉里翻出日记本。
2014年9月10日星期四晴
今天程老师批改的作文发下来了。
他写了很多评语,说我的文字“像远山上的晨雾”。
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说希望我保持这种风格。
中午在食堂看到他了。
他好像记得我,但可能只是因为我是那个不肯读自己作文的学生吧。
班上的女生好像都很喜欢他。
不过也正常,他确实和别的老师不一样。
……
她停下笔,盯着日记本看了几秒,然后轻轻合上,塞回抽屉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