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饭馆比平时更忙。
林小满系着围裙,在收银台和后厨之间来回跑动,端菜、收拾碗筷、擦桌子,忙得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白雨芳偶尔瞥她一眼,嘴角带着笑。
自从昨天她和秦悦彤出去玩了一趟,整个人似乎没那么沉闷了。
“昨天玩得开心吗?”趁着午市过后的短暂空闲,白雨芳给她倒了杯温水,轻声问道。
“嗯。”林小满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电影很好看……秦悦彤的爸妈还请我吃了饭。”
“那孩子性格挺好,”白雨芳擦了擦手,“下次你带她来家里玩,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林小满怔了怔,随即轻轻“嗯”了一声。
她从未想过要邀请同学来家里,饭馆总是嘈杂油腻,她怕别人嫌弃。
但白雨芳的话,却让她心里泛起一丝期待。
周一清晨,跑操的哨声刺破晨雾。
林小满站在队伍中段,呼吸间呵出白气。
初秋的清晨已经有些冷了,她缩了缩脖子,把校服拉链拉到顶。
“啊——!”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惊叫,紧接着是混乱的脚步声。
林小满踮脚望去,只见一个女生摔倒在地,膝盖擦破了皮,鲜血渗了出来。
“别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操场边缘传来。
程远快步跑过来,蹲下身检查女生的伤势。
晨光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眉头微蹙,动作却很轻,低声询问了几句,随即扶起女生,朝医务室走去。
“程老师也太温柔了吧……”前排的女生小声嘀咕。
“要是我也摔一跤就好了。”有人半开玩笑地说。
林小满默默收回目光,心里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既羡慕那个女生能得到程远的关心,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语文课依旧是林小满最期待的时光。
每当课程表上出现那抹代表语文的浅绿色格子,她的心跳就会不自觉地加快几分。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穿过教室的玻璃窗,落在她的课桌上,将木质的纹理映照得格外清晰。
她总是提前五分钟就坐好,把语文书和笔记本整齐地摊开,黑色圆珠笔摆在右侧,橡皮擦搁在左上角,像某种隐秘的仪式,为即将到来的四十五分钟做好准备。
程远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时,教室里嘈杂的聊天声会突然低下去。
他很少像其他老师那样夹着教案匆匆进门,而是总在教室门口停顿一两秒,目光扫过整个班级,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早已看穿了学生们课间的小秘密。
“今天我们继续讲《春望》。”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不需要刻意提高音量,就能让教室最后一排的学生也听得清清楚楚。
林小满悄悄抬眼,看见程远站在讲台边,深蓝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没有立刻翻开课本,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觉得,杜甫写这首诗时,是站着还是坐着?”
教室里一片寂静。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教科书上从来不会关心诗人写作时的姿势。
程远的目光扫过教室,最后落在林小满身上。
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林小满,”他突然点名,“你觉得呢?”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全班同学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让她如坐针毡。
“我……”她的声音细如蚊呐,“可能是……站着?”
“为什么?”程远追问,眼神却温和,没有半点考问的意思,倒像是真的好奇她的想法。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因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两句……像是突然看到的景象,如果是坐着,可能不会这么……”她顿了顿,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这么猝不及防。”
程远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轻轻点头,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猝不及防”四个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
“很好的观察。”他的声音里带着赞许,“诗歌往往是瞬间情感的凝结。杜甫当时被困长安,目睹山河破碎,那种痛苦不是慢慢酝酿的,而是像一把刀突然刺进心里……”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条陡峭的折线,“就像这样,情感是爆发式的,不是渐进式的。”
林小满怔怔地望着那个简单的图形,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是被程远的课吸引。
他不是在教他们分析诗歌,而是在教他们感受诗歌的呼吸。
下课前的十分钟,程远让他们尝试用杜甫的视角写一段文字。“不需要押韵,也不用刻意模仿古诗,只要想象你是那个被困在长安的诗人,你会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林小满咬着笔帽,目光落在窗外。
九月的天空湛蓝如洗,几片白云悠闲地飘过。
她突然想到,杜甫眼中的天空,是否也这样蓝?还是被战火的硝烟染成了灰色?
笔尖落在纸上,她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城墙上的乌鸦叫了三声,像钝刀割开寂静。护城河的水早已干涸,河床上躺着几具辨不清面目的尸体。我数了数口袋里的米,还剩十七粒。小女儿昨晚咳了血,我不敢告诉她,长安的春天已经死了。”
交作业时,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那张纸夹在了作业本里。
第二天发下来的作业本上,程远用红笔在最后一段话旁边写道:“'长安的春天已经死了'这一句让我想起了萧红的《呼兰河传》。你有捕捉悲剧的能力,但记住,最打动人心的文字往往在绝望中藏着微光。”
林小满把这段评语读了三遍,然后将作业本小心翼翼地收进书包最里层的夹袋。
那天晚上,她翻开了程远新借给她的《呼兰河传》。
书的扉页上有他用铅笔写下的一行小字:“萧红的文字像北方的风,凛冽又温柔。”字迹有些褪色,看起来是多年前写的。
林小满用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想象着大学时代的程远读这本书时的样子,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样,被文字中的力量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呼兰河传》的开篇就抓住了她的心:“严冬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大地则满地裂着口。”她蜷缩在床角,台灯的光晕在书页上投下一圈温暖的黄,而文字里的寒意却让她打了个哆嗦。
萧红笔下的世界如此残酷,却又如此美丽,那些冻死在街头的乞丐,那些被封建礼教吞噬的女人,在文字中获得了某种永恒的生命。
读到第三章时,她突然明白了程远说的“微光”是什么意思。
即使在最黑暗的叙述中,萧红也会突然插入一段童年的记忆:祖父教她念诗,后花园里的蝴蝶,黄昏时分蜻蜓金色的翅膀……这些片段像黑夜中的萤火虫,微弱却固执地闪烁着。
凌晨一点,她终于合上书,眼眶发热却流不出泪来。
窗外月光如水,她突然有种冲动,想立刻写点什么,不是作业,不是老师布置的任务,而是真正从心底涌出来的文字。
她翻开随笔本,写下标题:《裂缝中的光》。
“有些痛苦太深,深到语言无法触及。但正是那些说不出的部分,让文字有了呼吸……”
写完后,她盯着纸页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程远借给她的不只是一本书,而是一把钥匙,一把能够打开她内心深处某个紧锁房间的钥匙。
她把《呼兰河传》紧紧抱在胸前,像捧着一个珍贵的秘密。
书页间隐约传来淡淡的墨香,混合着某种若有若无的气息。
或许是程远多年前翻阅时留下的,又或许只是她的想象。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色的线。
林小满想,明天的语文课,她或许能鼓起勇气举手发言了。
周三下午的阳光格外刺眼,体育课前的操场上蒸腾着热气。
林小满和秦悦彤躲在梧桐树的阴影下,分享着一包黄瓜味的薯片。
九月的风裹挟着蝉鸣声掠过耳畔,秦悦彤正眉飞色舞地讲述周末看的一部偶像剧。
“那个男主真的太帅了,他为了女主......”秦悦彤的声音突然被一声尖锐的呼喊打断。
“小心!”
林小满只来得及抬头,一个橙色的篮球在她视线中急速放大。
时间仿佛被拉长,她甚至能看清篮球表面磨损的纹路和沾着的灰尘。下一秒,一阵剧痛从额头炸开,眼前顿时金星四溅。
“砰!”
沉闷的撞击声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林小满感觉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秦悦彤及时拽住了她的校服袖子。
“小满!”秦悦彤的惊呼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滑下,林小满颤抖着伸手触碰,指尖传来黏腻的触感。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掌心,那抹鲜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张浩,他小麦色的脸上沁着汗珠,校服后背已经湿透,“手滑了,真的不是故意的......”
林小满低着头,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她能感觉到周围聚拢过来的目光,那些窃窃私语像无数小虫子爬过皮肤。
“手滑?”秦悦彤猛地站起来,挡在林小满面前,“你们打球都不看人的吗?这么近的距离都能砸到人?”
张浩挠了挠汗湿的短发,脸上的歉意渐渐被不耐烦取代:“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样?”
“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秦悦彤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更多同学往这边张望。
张浩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大笑起来:“哟,还演上《流星花园》了?”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队友们,“听见没,咱们班出了个杉菜啊!”
刺耳的笑声像刀子一样扎过来。
林小满死死攥住衣角,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的肉里。她轻轻拽了拽秦悦彤的衣角:“算了......”
“算什么算!”
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从人群外围传来。
围观的同学自动分开一条路,柏洲双手插兜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比张浩还要高出小半个头,瘦削的身形像一根绷紧的弦,校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露出一截突出的锁骨。
林小满这才注意到柏洲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此刻正冷冷地盯着张浩。
“欺负女生很有意思是吧?”柏洲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嬉笑声戛然而止。
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眼神锐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张浩的表情僵住了,随即涨得通红:“关你屁事!一个留级生装什么英雄?”
“留级生怎么了?”柏洲向前迈了一步,“至少我知道打球要离女生远点。”他瞥了眼林小满还在渗血的额头,眼神陡然转冷,“还是说,你就是故意的?”
“你放屁!”张浩猛地推了柏洲一把。
柏洲踉跄着后退半步,突然笑了。
这个笑容让林小满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只见他一把揪住张浩的衣领,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贴:“要不咱俩单挑?”
“干什么呢!”体育老师的哨声尖锐地刺破空气。
刘老师大步跑来,一把分开两人,“都给我住手!”
张浩立刻换上委屈的表情:“老师,是他先动手的!”
“放你妈的......”柏洲话没说完就被刘老师瞪了回去。
“都给我去办公室!”刘老师铁青着脸说,转头看见林小满额头的伤,语气缓和了些,“你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
去医务室的路上,秦悦彤一直紧紧握着林小满的手:“那个柏洲......没想到他这么仗义。”
林小满轻轻“嗯”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柏洲挡在她面前时绷紧的背影。
她突然想起上周的数学课,自己曾偷偷把橡皮借给忘记带文具的柏洲。
当时他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没想到会记到现在。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呛得人想打喷嚏。
校医王阿姨一边给伤口消毒一边絮絮叨叨:“怎么这么不小心?再偏一点就伤到眼睛了。”碘伏碰到伤口的刺痛让林小满倒吸一口冷气,但她咬着嘴唇没出声。
“不是她的错,”秦悦彤愤愤不平地说,“是张浩他们......”
“又是那几个小子。”王阿姨摇摇头,熟练地贴上创可贴,“上周还把初一的学生撞倒了呢。仗着家里有点关系,越来越无法无天。”
回到教室时,班主任王玉祥正在训话。
张浩和柏洲站在讲台两侧,一个满脸不服气,一个面无表情。
“......校园暴力是绝对不允许的!”王玉祥重重拍了下讲台,“张浩,写一千字检讨,明天早读当着全班念。柏洲,虽然你是出于好意,但动手就是不对,五百字检讨。”
下课铃响起,王老师前脚刚走,张浩就恶狠狠地瞪着柏洲:“你给我等着。”
柏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
经过林小满身边时,他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装什么酷啊。”秦悦彤撇撇嘴,却还是朝柏洲的方向竖了个大拇指。
放学铃声响起时,夕阳已经将教学楼染成了橘红色。
林小满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额头的伤口随着她的动作隐隐作痛。
教室里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值日生拿着扫帚在过道里来回走动。
“小满,走啦!”秦悦彤站在教室门口催促道,马尾辫在夕阳中泛着金色的光晕。
林小满点点头,拎起书包正要离开,余光却瞥见教室最后一排那个熟悉的身影。
柏洲正独自收拾着课桌,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等一下。”林小满轻声对秦悦彤说,然后鼓起勇气朝教室后方走去。
柏洲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浅褐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手上还拿着一本破旧的《三国演义》,书页已经泛黄卷边。
“那个......”林小满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谢谢你今天帮我。”
柏洲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书塞进书包:“没什么。”
秦悦彤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笑嘻嘻地插话道:“刚才要不是你,那群人肯定没完没了!张浩那家伙平时就爱欺负人,今天总算有人治他了。”
柏洲耸了耸肩,单肩背起书包准备离开:“看不惯他们欺负人而已。”
走到教学楼门口时,一阵微风吹过,林小满额前的碎发被轻轻掀起,露出了那个印着小熊图案的创可贴。
柏洲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秒,突然问道:“你额头没事吧?要不要再去医务室看看?”
“不用了......”林小满下意识摸了摸伤口,虽然已经不流血了,但被篮球砸中的地方还是隐隐作痛,“校医说没什么大碍。”
“柏洲,你人不错嘛!”秦悦彤突然跳到柏洲面前,仰头看着他,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以前总觉得你冷冰冰的,没想到这么仗义。”说着,她伸手拍了拍柏洲的肩膀,“以后一起玩啊!”
柏洲明显僵了一下,似乎不习惯这样的肢体接触。
他微微后退半步,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随便。”
就这样,三个人的友谊莫名其妙地开始了。
他们沿着校门口的梧桐树道慢慢走着,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
秦悦彤走在中间,滔滔不绝地讲着最近追的电视剧;林小满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柏洲则双手插兜走在最外侧,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秦悦彤突然提议:“我们去喝奶茶吧!我知道新开了一家店,第二杯半价!”
林小满还没来得及回答,柏洲就皱了皱眉:“我得去打工。”
“打工?”秦悦彤惊讶地瞪大眼睛,“你在哪里打工?”
“学校后门的修车行。”柏洲简短地回答,“周末也在。”
林小满这才注意到柏洲的手,指节分明,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洗不掉的机油痕迹,完全不像一个初中生的手。
“那后天放学我们去找你玩!”秦悦彤不依不饶地说,“反正后天周五,放学早。”
柏洲张了张嘴似乎想拒绝,但看到两个女孩期待的眼神,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分别时,林小满鼓起勇气对柏洲说:“明天见。”声音依然很小,但足够清晰。
柏洲点点头,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独,却又莫名地坚定。
“没想到柏洲人这么好,”秦悦彤挽着林小满的胳膊说,“我以前还以为他很凶呢。”
林小满望着柏洲渐行渐远的背影,想起他挡在自己面前时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在这个学校里,不只有程远老师会关心她,还有眼前这个活泼开朗的秦悦彤,和那个看似冷漠实则热心的柏洲。
“嗯,”林小满轻声应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微笑,“他确实很好。”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个女孩身上,将她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
林小满摸了摸额头的创可贴,第一次觉得,也许初三这一年,不会像想象中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