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回宫后,过了三月传来了懿旨,准许众姐妹入住大观园。这下子,众人都兴奋起来,第二天一早就入园挑选自己喜欢的园子入住。
时值仲春,大观园内草木萌发,桃李争妍。柳丝垂金,随风轻拂碧波;海棠吐艳,映日如燃胭脂。蜂蝶穿花,莺燕啼树,一派生机盎然。贾母也来了兴致,便带领姐妹及宝玉入园挑选,众人欢喜不尽,结伴同游。
众人从正门入园,迎面一带玲珑山石挡路,上镌宝玉所题“曲径通幽处”五字。探春笑道:“这山子野先生堆得巧,遮住园内景致,方显步步有惊喜。”绕过山石,豁然开朗,但见清溪如带,白石为栏,两岸桃杏纷披,落红浮水。宝玉拍手道:“这水若再引些活泉,便更妙了!”
沿溪北行,忽见粉垣环护,绿竹掩映,千百竿翠竹迎风摇曳,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黛玉一见便道:“这地方好!”贾母笑问:“玉儿你可愿住这里?”黛玉点头:“这竹子比别处更幽静,正合我意。”众人进院,见窗下石子漫路,廊前鹦鹉学舌,屋内陈设素雅,书架笔砚俱全。宝钗笑道:“那天诗社说每人要起个别名,我看这里翠竹葱茏,林妹妹又极爱竹子,林妹妹住这里,别名‘潇湘妃子’再合适不过了。”宝玉忙道:“妙极!我题‘有凤来仪’时,便想着妹妹住这儿最相宜。”
出潇湘馆,过沁芳桥,忽闻异香扑鼻。原来山石后隐着一所院落,奇草仙藤穿石绕檐,或垂或结,累累如珊瑚豆子。宝钗驻足道:“这香气清而不俗,倒别致。”贾母命人推开院门,见屋内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只供着菊花、茗碗。王夫人道:“太素净了些。”宝钗却道:“这样才好,省得累赘。”宝玉想起所题“蘅芷清芬”,笑道:“宝姐姐住蘅芜苑,别名蘅芜君岂非天造地设?”宝钗笑着点头。
向南行至山脚,忽见黄泥矮墙,茅屋数楹,外植杏花数百株,如喷火蒸霞。篱外土井辘轳,田间菜畦青青。李纨笑道:“这倒像我娘家庄子。”贾母叹道:“珠儿媳妇年轻守节,合该住这清净地。”李纨携贾兰入院,见案上设着《女四书》,窗外挂着锄犁,便道:“正好教兰儿读书识稼穑。”宝玉原嫌此处造作,见寡嫂喜欢,也改口赞“杏帘在望果然妙”。
穿过荇叶渚,迎面一所敞轩,三间屋子不曾隔断,芭蕉冉冉,梧桐荫浓。探春朗声道:“这地方轩敞,合我的脾气!”入内一看,当地一张花梨大案,磊着法帖宝砚,墙上挂着米襄阳《烟雨图》。惜春拍手:“三姐姐在这儿起诗社,岂不畅快?”探春笑道:“好!从此我就是蕉下客了,回头下帖请你们来,一个不许少!”
沿池西行,至一临水小筑,四面芦苇蓼花,野趣横生。惜春悄拉迎春衣袖:“二姐姐,我们住这儿可好?”迎春温婉点头。入内见小佛堂清净,案上供着观音像。王夫人道:“四丫头性子静,这儿倒适合念佛画画。”惜春微笑不语,只摩挲着画匣。
众人行至园中腹地,忽见朱栏玉砌,五间上房悬着“怡红快绿”匾额。院外碧桃红杏,院内海棠西府,一架蔷薇如火如荼。宝玉欢呼:“这地方归我了!”袭人忙拉他袖子:二爷仔细老爷听见。“贾母却纵容道:”让他闹去!”进得屋内,只见纱帐锦衾,博古架上摆着金西洋自行船,连镜台都雕着缠枝牡丹。黛玉抿嘴一笑:“怡红公子,这里是最合适你的富贵闲人窝!”宝玉喜道:“好个‘怡红公子’!这就是我的别名了,知我者林妹妹也!”
最后至东北角小楼,虽不甚华丽,却可俯瞰全园。迎春柔声道:“我住这儿罢。”司棋忙收拾床帐。众人见紫菱洲畔荇菜参差,倒也清雅。众人暗叹:“二姑娘真是个省事的。”
择定住处后,第二天,众姊妹各自收拾箱笼,丫鬟们穿梭如蝶,处处是翻检衣裳首饰、捆扎书籍玩物的热闹景象。
黛玉命紫鹃将琴囊、棋枰并一匣子诗稿先送潇湘馆去,自己却倚窗翻着《王摩诘全集》,忽见书页里夹着片枯荷,原是那年和允炆在御花园拾的,不由抿嘴一笑,轻轻又夹了回去。安雯抱着个填漆妆奁过来问:“姑娘这螺子黛要不要带?”黛玉瞥见那黛盒上缠着金线络子——是宝钗送的,便道:“且搁着罢。”
那边蘅芜苑里,宝钗正吩咐莺儿:“把哥哥给的冷香丸瓷坛仔细包好。”忽见探春带着侍书闯进来,手里扬着张单子笑道:“宝姐姐快看!娘娘赐的澄泥砚,我竟得了两方!”宝钗接过单子细看,见迎春得的是累金凤,惜春是素绢画轴,自己则获赠宫制蔷薇露,便含笑点头:“娘娘费心了。”
最热闹还数怡红院。袭人指挥小丫头们拾掇行李,麝月捧着个鎏金自鸣钟左摆右放总不如意,秋纹晃着个五彩香囊道:“二爷那些荷包香袋,倒有一半是姊妹们送的,可要都带去?”宝玉正趴在案上写“绛芸轩”匾额,闻言抬头笑道:“自然都要!特别是林妹妹的,少一个我可不依。”忽见春燕跑来报:“林姑娘已往潇湘馆去了!”宝玉忙掷了笔就要追,被袭人笑着拉住:“好歹等把这珊瑚笔架收妥,以后都在一处了,方便着呢! ”
此时园中各处:紫菱洲已挂起迎春的“缀锦楼”匾;“秋爽斋”竹帘高卷,探春命人摆上了数十方宝砚;惜春的“暖香坞”早早铺开画绢,入画正研磨颜料。
李纨带着贾兰搬入“稻香村”,自称“稻香老农”。案头已供上一束新摘的野菊。
忽听得西角门一阵笑声,原来是湘云赶来了,抱着个装满金麒麟的锦盒直嚷:“爱哥哥,我来抢你的好屋子啦!”惊起满园雀鸟,连潇湘馆的鹦鹉都跟着学舌:“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夕阳映着新漆的匾额,但见:水面风来,荷钱初展;栏杆外柳絮沾衣,秋千上彩绳摇曳。大观园从此有了人间气象。
贾母命在藕香榭摆宴。探春提议这个月她做东,诗社放在她那里,众人兼应。宝玉忙着给众人斟酒。一时觥筹交错,连平日木讷的迎春也吟了句“草木知春不久归”。
欢宴至暮,湘云醉卧石凳,石青绫裙半掩在芍药丛间,醉颜酡红胜春棠,几缕青丝沾了落英,随暖风轻颤。蜂蝶绕鬓而飞,她却浑然不觉,扇坠滑落掌心,任酒香与花气氤氲成梦。青石为榻,落红作枕,一袭鲛绡衣袂垂地,仿佛整个人都化作了这暮春时节最鲜妍的一枝花。蜂闹蝶舞间,连影子都浸透了慵懒的甜香,将女儿家的天然风流,泼洒成红楼里最鲜活灵动的丹青。
几个小丫头发现了花丛中的湘云,大喊起来:“快来看那,史姑娘睡在石凳上了!”众人齐齐围拢过来,看到湘云睡梦里还在砸吧着嘴的可爱模样,兼怜惜地笑道:“好一个醉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