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后，按照约定好的，一行人来到了酒馆。

    说是酒馆，这里的空间却比宋木想象中小了许多。酒馆的主题是商场旁的一个集装箱结构，屋内除了吧台之外，只能容纳一张圆桌，推拉式的折叠窗户外部，同样悬挂这一块彩绘木板，形成窗边的第二个吧台。沿着集装箱边的露天楼梯走上去，二楼较为宽敞，可以摆放三四张小圆桌。

    今天来酒馆的人不是很多，所以她们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屋内。狭小空间内的几人围着桌子坐在一起，也自然而然地挨得很近。水老师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她轻车熟路地唤道：“哥——来一杯我平常喝的——苹果马天尼。再来一杯特调饮料。”

    宋木抬起头，看了看调酒师——被水老师称为“哥”的男性。他身材瘦高，相貌沉稳坚毅，同时沉默寡言，他应了一声后就飞快地摇动着手中的摇壶。

    她又看了看周围的几个朋友，左边是水老师，右边是树老师，对面是彩六。零零散散地又来了几个顾客，散在各处。

    水老师点过了单后，她又把桌上的酒单拿起来递给了树，“树老师，你看看你想喝什么，今天老板请你一杯。”

    树老师有些意外，但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谢谢老板，谢谢水老师——不过我今天先不喝了，因为宿舍九点就要关门了，我等一下要先走啦。”她从包里掏出了一台ccd相机，又把头转向了宋木，“老师！我再来给你拍几张照吧！今天在漫展上都没怎么给你拍。”

    于是，宋木跟着树走出了店外。集装箱坐落在商场外部的一角，除了旁边另外几家类似的小店之外，对面是一座树林。树林与酒馆之间是一条长长的小径，通向商场入口，一路上有些娃娃机、大头贴机之类的设备。虽然前方是繁华的商场，后面是温暖的酒肆，但夜色已至的小路上却没有什么光芒照耀，只有一点昏黄的灯光洒在上面，而形成了两道光明之间的罅隙。

    宋木按照树的指引，摆了几个pose。拍完之后，树很快又有了新点子：“我们来拍个视频吧！拍那种女友视角的感觉，你拉着我的手向前跑，我在后面拿着相机跟着拍。”

    宋木很听话地按照树老师的提议做了，拍了几遍之后，树得到了满意的视频，“我们这样偷感好重。”她笑着，和宋木回到了酒馆。这时，水老师正在拿着麦克风唱歌，是一首听不懂的日文歌。

    “那我就先走啦。”树一边说着，一边把相机收到包里，“今天跟大家玩得很开心，我们下次再一起呀！”

    “好的！”“拜拜！”“下次见！”

    “你的饮料来啦！”水老师指着桌子上的圆柱形杯子对宋木说道。杯子里面的饮品是宝石蓝色，最上层的白色奶沫一点点氤氲下来，又添了一抹雾霾蓝的色彩。

    宋木双手握着插着吸管的杯子，端起来浅浅地啜了一口。入口是混合着乳酸菌的奶酪味，又掺了柠檬的酸和蜂蜜的甜，还有一点香茅的清香。“好喝耶！”她忍不住赞叹道。

    “对吧对吧！哥调的饮料很是一绝！更别说他调的酒了！”水老师也很高兴，摇头晃脑地介绍着，“说起来，你多大了啊？”

    “我吗？”宋木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我23岁——大学毕业快两年了。”

    “好巧呀！”水老师兴奋地握住了宋木的手，“我也是23！我们同岁耶！”

    是很巧呀。宋木微笑着点了点头。

    水老师坐在位置上，她把她那无处安放的手放在了自己的眼睛前，只轻轻地一仰头低头，就把她今天戴着的蓝色美瞳摘了下来。她把圆弧状的美瞳按扁，形成圆圆的一片，再把它贴在杯子上，像一块圆形的蓝宝石贴纸。这双眼睛的颜色和我的饮料一样，宋木心想。

    “好无聊啊！我们来玩国王游戏吧！”水老师处理好自己的眼睛后提议道。

    周围的人纷纷同意。虽然有的人没玩过，但水老师会从头开始讲解规则。于是就这样，开始国王游戏。

    “咱们一共有6个人，”水老师拿出了一沓扑克牌，“我们拿A到6的牌，再加一张K，一共7张扑克牌，每个人拿一张，剩下的那张扣在桌面上，拿到K的人是国王，桌子上的那张牌就是国王的号码，然后国王给特定号码的人下命令，比如，‘1号开始跳舞’、‘3号学狗叫’之类的，相应号码的人可以选择照做，也可以不做，改为喝一口酒，如果没有人抽到K，那就是国王空了，发牌的人需要喝酒——大家明白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水老师说：“那就从我开始发牌啦。”说着，她从手里的扑克牌中抽出了一张，然后递给了宋木。

    第一轮发牌完毕。“快看看！谁是国王？”彩六把手里的牌翻了过来，上面赫然正是黑桃K。

    “要惩罚什么好呢？”彩六故意拉长了声调，但很快又怂了起来，“算了，我怕挨打，还是就让1号用英语作自我介绍吧——谁是1号？”

    一个戴着眼镜、烫着锡纸烫鸡窝头的青年把手里的牌翻了过来，他是1号。“哇！这不是正对嘛！刘老师可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水老师立刻吵嚷着。

    “好吧、好吧，那我就来一个。”被称为刘老师的青年很自然地讲了一段英语，但是，宋木已经好几年没怎么好好学英语了，她没怎么听懂。

    “好的，那就开始下一轮吧！”刘老师把所有人的牌都收到了自己的手里，开始第二轮发牌。

    第二轮的国王是坐在宋木边上的一个女生，树老师走了之后，她就坐在了这边。她是刘老师的学妹，也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

    “啊、我吗？那就让1号用日语作自我介绍！”

    “哇，你这也太狠啦！”彩六率先表示抗议，“不过——我不是1号！嘿嘿！”

    “谁是1号？”水老师把手里的牌翻过来，上面写着方片A。

    “哈哈哈哈哈哈好！我这就来！”水老师立刻叽里呱啦地说起了日文，但是除了她自己之外，这张桌子上的人就没有能听太懂的。不过她最后搂了一下宋木的肩膀，说了一句类似于“卡哇伊”之类的词。

    “把你们的牌都给我交出来～”水老师收齐了牌之后，开始了第三轮游戏。

    这次的国王是刘老师。“哈哈，总算轮到我啦！我要——3号和6号互相对视着十指相扣！持续一分钟以上！”刘老师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一听他这话，周围的人也都跟着起哄，宋木看了看手里的牌，上面赫然写着“梅花3”，于是她把牌转了过来面向大家。“6号是谁？”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翻看着手里的扑克牌，直到最后看向了水老师，她手里的牌，正是6。

    于是，宋木和水两个人都转过来九十度。她们面对面坐着，互相伸出了双手，把手指交叠在了一起。宋木微微扬起头，看着水老师那没有遮蔽的黑色眼睛，虽然戴着美瞳的眼睛更加美丽，但当去除掉一切遮蔽时，才能从这窗口中窥见心灵。

    可是，水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对视了没几秒钟，水老师就忍不住一边笑着一边把头别向了边上，但手指依然紧扣着：“啊，我不行了——我不敢看她，她太漂亮了……”

    是和漂亮相关吗？宋木没有说出口，水老师也很漂亮，或者在这个时候，应该说是很帅气才对。

    就这样，游戏一轮一轮进行下去，气氛也越来越热烈。年轻的心总是透明澄澈而没有遮蔽的，也正是因此而易于靠近，乃至于紧密相连。终于水老师开始提到了那个在这种场合下必提到的话题：“你们都有喜欢的人吗——我是女同，我喜欢可爱的女孩子。”

    女同。宋木对此感到非常好奇。因为对于那时的她来说，女同属于是天方夜谭般的存在。她知晓这一类群体，但从未在现实中遇到过，也从未想象过她们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因此宋木会觉得，她们又稀少又神秘。宋木又想起她高中时候的后桌的同桌，他是男同。她清晰地记得那是在高考那一年的6月2日自己得知了这一消息，因为那天早上她看到那个男孩子很不开心，因为马上就要高考了，所以宋木想着要去疏导一下他的情绪，结果她就从他的嘴里亲口得知了这个消息，并且他喜欢的是他的同桌，也就是宋木的后桌，也就是宋木在初中毕业后谈过一个月异地恋的前男友。那天和宋木谈过之后的男孩子的心情显然放松了下来，但得知了这一消息的宋木的心情则变得格外沉重。可能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彰显出容易陷入复杂的感情漩涡的天赋了。

    那是宋木见过的第一个活的男同，而这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活的女同。于是宋木继续好奇地盯着水老师，听她说下去。

    而就在这时，刘老师又开始四处看热闹搞事，他问宋木：“所以，这位小姐，方不方便问一下，你喜欢的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等待着回复。

    “哎呀，你还问人家，人家一看就是直女啦！”宋木还没有回答，水老师先抢过了话。宋木也点了点头，表示了肯定。我谈过男朋友，虽然基本是网恋，我当然是直女。

    宋木又回想起自己的“前男友”，打引号是因为，她实在是觉得那时的感情有点过分的不成熟。那时她才14岁，她为什么喜欢他呢？因为她是她们班写作文写得最好的人，而他也是，就因为这样。而她也在一个月间很快意识到了这样不对，于是光速提了分手。这当然伤害了那个男孩子，不过，他后面也同样通过散播谣言的方式伤害了他，宋木接受并承认了他的伤害，所以在她的心中，我们这算是扯平了。

    远方的思绪又被眼前的场景所拉回，虽然水老师抢答出了答案，但刚刚她的身上闪烁着的快活的光芒却也肉眼可见地熄灭了。“诶？我的手机呢？”水老师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周围的人都开始低头看着桌子上地上，帮水老师寻找手机。宋木看了看自己的边上，她发现了一块黑黑的长方形方块，可拿起来一看发现那并不是手机，而是补光板。

    宋木认得这块补光板，那是树老师的东西，今天她一直拿着这块补光板拍照。“会不会是树老师走的时候把手机当成是补光板拿走了？”刘老师的学妹问道。这个假设乍一听有点离谱，可仔细思考一下又有几分合理。“我给她打个电话吧！”宋木拨通了树老师的电话，“树老师，你的补光板落在这里了，水老师的手机也不见了，你有拿错吗？”

    电话那端传来了树老师的声音，“啊？我看看……我的包里没有诶！”

    “哦！好吧！那你的补光板就放我这，之后我给你拿过去。”宋木说着，挂断了电话。

    树老师的补光板的问题解决了，水老师的手机也很快找到了，“哦哦，我的手机找到了，就在我边上，刚刚太黑了没有看到。”

    一屋子的人继续进行着游戏，但是没过一会，水老师的手机又不见了。

    “我又找不到手机了！谁能给我打个电话？”

    学妹碰了碰宋木：“她想要你的电话。”

    宋木楞了一下。水老师想要我的电话？真的是这样吗？我们已经加了微信，她为什么会想要我的电话……从刚才的表现上看……或许水老师对我是有好感的，但是她是女同，我是直女，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喜欢女性，所以我不应该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希望，不能乱钓别人啊……在她的思索过程中，水又找到了手机。她看了一眼手机的消息，说：“我的朋友们来了。有一个出的是我的cp，她是很萌很萌的塞尔达，我去接她们过来。”

    水老师很快又带来了两个coser。这张小圆桌已经坐不下了，于是哥——酒馆老板又搬了一张桌子过来贴着放在了旁边，她们三个人一起坐在那里。

    “哎呀啊呀，出去折腾了一圈我好热！我要把假发摘下来了！”水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摘下了她的戴着翘翘边边的金棕色短发，假发下面，是她带着金色挑染的黑发。

    宋木抬起了头，看着水老师。只那一瞬间，她就像按下了快门的相机一样定格住了此刻的画面。

    时间仿佛像皮筋一样被拉长了。宋木很难找出合适的词汇去描述当时的场景，水的容貌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她的脑海里如奶油般晕开，但是宋木仍能准确地记得那一刻的心理感受，她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竟然可以如此美丽。

    宋木并不是一个热衷于打扮自我的人，即使已经二十几岁，她也并不擅长化妆，这次来漫展化妆也是找的妆娘。她总以为容貌易逝而智慧永存，与其花时间在梳妆打扮上，不如努力学习和思考。宋木也从不相信一见钟情，在她看来，两个人从相遇相知到相爱，需要漫长的时间去互相探索与审视，看彼此是否契合。谁也不必为了谁而妥协，因为妥协之后难免会有委屈与不甘，所以只筛选而不做改变，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素不相识的两个人怎么会因为一次见面就互相爱上呢？我们的头脑、灵魂都尚未相通，这爱又是否过于浅薄呢？这些问题，宋木到现在也没有想出答案，但是当时的她脑子里只被一个想法占据：水，她好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人。虽然今天一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一起，但那时她穿着男装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看了她之前出男性角色时候的照片也只是觉得挺不错的。但不知为何，当她摘下假发和美瞳，露出她原本作为女性的面貌时，我会觉得她如此美丽。

    但同时宋木又为自己的肤浅而羞愧，因为她仅仅是被水的容貌所吸引，而非灵魂。

    所以，她一句话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