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那年初夏,陈府张灯结彩,她一身嫁衣,凤冠霞帔,由喜娘搀着入门,他在长辈的祝福下揭开红盖头,只见一双圆眼睛水灵灵的,鹅蛋似的小脸带着一抹红云,也害羞地看着他,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只觉佳人如桃花,灼灼其华。
那一刻,他只有一个想法:他配不上她。她是宜家宜室的桃花,而他却是那快死去的病树……
匆匆与她共饮合卺酒,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被拉去前厅敬酒。
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祖母,他举起酒杯:“多谢祖母为孙儿寻此良人!”
眼前的老夫人回敬,想说些什么,却被连绵的咳嗽打断,最后断断续续说出:“不过是不忍见陈府凋零,到了地府无言见你祖父罢了。”
他那时听完这话,没有抬头看老人,只行完礼就告退去应付同僚去了。
酒宴觥筹交错,直到月上中天才结束。
他步履蹒跚,回到新房,她已卸了珠钗,端坐床前。他愣住了,原以为她会等得不耐烦,却见她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他的眼睛有些发胀,一股从没有过的情绪在心里翻滚。多年后,他才知道,那是在寒冬中遇见温暖的踌躇不前。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强忍着情绪。
“不用抱歉,你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
他从她清澈的眼里看见了他的倒影,鬼使神差他的手抚上她的脸,柔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的脸通红……
新婚燕尔,夫人在侧,怪道世人皆云:“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才过婚礼三日,他便开始幻想与她的朝朝暮暮。
那时的她,初为人妇,还带着女儿家的羞涩,事事不关大小,皆来问他意见,他明白她有些害怕与无措,而他作为她在这府里唯一的依靠,必须给她足够的时间与安全感,这才能让她走进他的世界。
黄叶扫残荷,转眼已入秋。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秋天,而这个秋天他送别了他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祖母。
他跪在灵前,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老人。
祖母,是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他知道这是他的亲人,但也仅此而已。他所知道的不过是祖母出自赵家——一个早就破落的家族,然后她只有一个孩子,他的父亲,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记忆里,祖母总是板着一张脸,端坐在知礼阁中,淡淡地看着他,神情飘忽,透过他看着他的父亲,随后问几句学业上的事情,就打发他出去。
幼时,他还会因为这份冷淡嚎啕大哭,长大后,知道一切前因后果的他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他的母亲是祖母最喜爱的侄女,端庄明艳,与他的父亲琴瑟和鸣,然而好景不长,母亲为了生他难产而死,父亲伤心欲绝,拜别祖母,远赴边关,没几年也长眠他乡。
祖母一方面因为失去疼爱的侄女而伤心,再加上父亲的噩耗,击垮了她最后的精神气;另一方面又因为天天看着相似面孔的他,最后将一切源头归结在他的身上。
她该怨他吗?应该吧?可他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不应该吧?可毕竟他的出生间接导致了父母的离世。
恍惚间,他看见了祖母又端坐在知礼阁中,淡淡地看着他……
“醒了?”
他睁开眼,看见素净的她坐在跟前拿着一方帕子在给他擦汗。
“什么时候了?”
“三更天了。郎君还好吗?”
“抱歉,让你担心了。”他将她冰凉的手放在手心,慢慢捂热。
“你我夫妻一体,不必这样。但——”她话锋一转“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郎君现在的样子我很担心。”
他抬头看着她的眼,里面倒映着的烛火点亮了他心里的一角,要告诉她吗?她会怎么看他?
她反客为主,他的手被一片柔软包裹着,犹豫和煎熬不断吞噬他。
“郎君不愿说便算了,不必为难自己,我去小厨房看看。”她看出他的为难,想留一片空间给他。
他下意识拉住她的手,不肯她离开,于是她就随手拿起榻边的游记,慢悠悠地念给他听。
良久,书已翻过半数,沙哑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你愿意听我的过往吗?”他的手不自觉紧握。
“洗耳恭听!”她放下书,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他从父母离世开始讲起,将这些年剪不断理不清的事一点一点倾诉给她。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郎君觉得祖母可为你谋划过未来吗?”
“自然,我的蒙学是祖母为我开的,去的书院也是祖母帮我操劳的,还有你……”也是祖母亲自选的。说到后面他不好意思开口。
但她却知道他未说完的话,继续道:“那郎君希望祖母继续活着还是?”
“我……”
“不必开口,郎君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对吗?”她的眼睛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他到底还是希望祖母能活着,健康的活着,能看到她的重孙,能寿终正寝的。
“往日种种,欢喜也罢,幽怨也罢,那都是命定的事,决定不了父母的离去,左右不了旁人的心思,那就试着糊涂一点,顺着自己的心意,快活一点,何必纠结?论迹不论心,至少她抚养你到大,没有受旁人的欺凌吧!”
那时的她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有星星在里面沉沦。他想试着去她的世界看看。
“你呢?”
她笑了笑,拿起书挡住他的视线:“今夜听够了伤心事,我来给郎君解解闷可好?先说好,我可没有郎君的那般大起大落!”
“好。”
在她口中,虽然她父母双亡,住在叔父家里,但却欢快无比:有活泼,端庄的姊妹,有稳重的兄长,严肃的叔父,慈爱的叔母。
她会在下雨天调皮地躲在院里的桂树下,等下人来找她;会在寒冬里堆一个大大的雪人放在房里,等叔母好气又好笑地帮她移出去;会在……
他有些雀跃,既然他的过往无法改变,但能不能在未来创造出她所说的样子呢?他,她以及他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