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兰

    时间如细沙,越紧握越抓不住,转眼间,又是一年盛夏。

    听下人们说,她总爱待在前院旁边的却玉阁处理府中大小事宜。

    问及原因,她那时是这样说的:阳光每天都能照进却玉阁,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可太阳并不是天天有,何况其他的屋子也一样。他有疑惑,也追问过她。

    她却笑而不语,不再回答。

    只是每每下值的时候,她总会出现在前院与却玉阁连接的连廊上,一见他回来,就牵起他的手,两人并肩而行。

    现在回想起来,她是在等他吧。

    他和她何其相似,同样的父母双亡,同样的由长辈抚养长大,可她却带给他不一样的感觉。

    在遇见她之前,他的生活寡淡而冷清,或许还夹杂着些许压抑。

    可在她来到他的生活之后,日子好似没什么变化,而他当时身在其中也茫然无知,直到现在,他才懂得原来日子可以过得如此美妙。

    她是个懂得生活的人。

    春日,她会在他闲暇时和他去踏青。要是他工作忙碌,她就在旁边泡一壶刚采的桃花,拿一本游记,倚在窗前,静赏春景。

    夏日,她喜欢乘一叶扁舟,在莲塘摘一朵荷叶盖在头上,于满塘莲花中寻找莲蓬。而他则于书房,开一扇窗,拿一只笔,描着窗外美景。

    秋日,她拿一个竹编小篮,叫上三五个下人,有拿着杆的,有拿着布的,还有拿剪子扫帚的,在柚子树下叽叽喳喳的,一时府里好不热闹……

    冬日,她则等着下雪,然后从书房把他拉出来,在雪地里一起堆着雪人,盘发的是她,有发髻的是他,还有两个悄悄堆在心里的是他所期待的孩子们。

    佳人在侧,无须多言,他只觉岁月静好。

    除了生活,她还在满是荒芜的府中种满各色鲜花,果树。不拘是濯濯清莲或是俗世牡丹,高阁名草或是路边野花,只要是能开花的,她都种了。

    他不解,她难道没有最喜欢的那一种吗?

    记得她当时捧着一盆从路边带回来的野花,振振有词:“我爱的是花,不是被世人束缚的‘花’,是世人将一切抱负加在它们身上才使得它们有品相高低贵贱之分,可在我看来只要它们自己愿意开了,不管怎样,都是美好的,都是我所喜欢的。”

    那时的他与她已经成亲两年,自认为已很了解她,可还是被这惊世之言所镇住,从来旁人告诉他的都是岁寒三友,花中四君子,可现在她却说只要是花就好。

    随后他茫然中还带着点试探:“那我呢?” 他想知道她爱的是陈修撰陈拙还是陈公子陈轻舟。

    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想听好话还是坏话?“

    他表示先听好话。

    “只要是你就好。”她脸颊微红,但眼睛一直注视着他。“这是好话。“

    他的耳朵开始变烫,示意她继续。

    “可在我看来,现在的你是世人口中的你。不是你心中的自己,我的看法就如同看花一样。”那时的她一袭青衣,未施粉黛,却与案上的君子兰相互映衬着……

    “为什么这么说?”他明明将自己藏得很好。

    “因为每次我牵起你的手,你总会有些僵硬,过了好一会,放松了,却又开始抓紧我的手。对吗?”

    原来如此。

    牵手,非常普通却又特殊,它存在于任何情感中,亲情,友情,爱情无不例外,可它也很特殊,从中可以窥见一个人之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她牵着他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温暖从手心传来,流经身体的每个角落,最后弥漫心头。

    而他附上她的手时,他的紧张,他的胆怯,他的不自信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为什么你会害怕?”她在此刻再次牵起他的手。

    他闭上眼,叹口气:“我总觉得现在像梦一样,不切实际。”

    那时的确不是梦,而今只剩下梦里镜花水月了吧。

    她说:“现在才不是梦,我真真切切地站在你面前,我们实实在在地成婚两年了,如果现在是梦,那遇见彼此之前呢?那是什么?”

    现在是充满鲜艳的美梦,之前是一场持续十六年的灰色的梦。

    “你一点也不真实,像天上的仙女一样。”他有些害怕她有一天会忽然消失在眼前。

    “可能我不太把烦心事放在心上,所以从来没与你说起过吧,这才让你觉得我不真实,我从不把什么别人口中的身份套在身上,我从来都是我,可你只有片刻才真正是你,可以将你的心打开来吗?”

    彼时他想,他该试着做一回自己了,不是陈修撰,不是陈公子,也不是他认为她所期待的他,只是他。

    可对于花的观点,他还是不能认同,或许他仍在世人一列,他只想将这案上兰花捧在心间,不愿它被其他俗物沾染了凡尘。

    “好,你……会接受那样的我吗?”他想要再次确认。

    “我刚刚说过的,你忘了?”她歪着脑袋,就这样静静看他。

    “我以为你刚刚在糊弄我……”他眼神从她身上离开,转移到君子兰上。

    “我从来都不骗人,明白了吗?”

    “知道了!”

    “那你现在还要攥着我的手吗?我要去花园放花了。”她似笑非笑地拿起两人牵的手。

    他连忙收回手,可眼前那只手上已有红痕。

    他伸出一只手,拿过她怀里的花盆,另一只手便托起她的手,慢慢吹气,试图把那些痕迹给吹散。

    然而并没有用,他讪讪地放开她的手,打算待会带她去上药。

    她摇了摇头,走在他前面,接着回头示意他跟上。

    盛夏,蓝天白云,府中女主人在花园里顶着烈日骄阳,亲自伺弄花草,而男主人趁其不备,吩咐下人请来画师,命他乔装成小厮,为他二人作一幅伺花图。

    她不爱出现于画中,觉得画有边框,会框住她的生活。他却觉得,画可以记录他们的点点滴滴,所以时常会瞒着她偷偷作关于她的画。

    只是这样二人同框的画,这是第一幅,却也是最后一幅。

    他不知庆幸他没有听她的话才使得二人有在一起的证明,还是懊悔没有听她的话,应了她的谶言,框住了她的生命……

    于是,那种自祖母离去后消散的情绪又开始笼罩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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