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景吾抬手看了一下手表的指针。
下午五点。
明天就开学了,朝雾纱弥到现在还没提起过读书会的事情。这些天给她发消息的过程中,他有几次提醒过她。
他等着她提起读书会的事,等着她找他交流讨论,等了几天。
他终于意识到一个事实——她根本没有开始准备。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拨通了电话,果不其然,对面传来了朝雾懒洋洋的声音:“景吾?这么快就想听我的声音啦!”
迹部景吾直接切入正题,“朝雾纱弥,你的读书会准备得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传来一声心虚的笑:“天,我完全忘了……怎么办,我后悔答应老师了,感觉任务好重哦。”
迹部景吾冷笑,这家伙竟然还在笑:“你是打算明天上台现编?”
“啊哈哈哈……”朝雾纱弥干笑两声,“本来还想找你引导我一下流程,这样来看时间根本来不及。晚上我自己快速搞一搞。”
迹部景吾揉了揉眉心,忍住想训人的冲动:“现在,立刻,马上,来我家书房。”
“啊?”
“书房里有你要的书、有资料,还有一个随时能帮你理清思路的人。”迹部语气不容拒绝,“你不会真想明天临场发挥吧?”
“呜呜,景吾哥哥,有你真好。”
朝雾纱弥飞速骑着自行车来到迹部家。
……
迹部早已在门外等候。看到朝雾纱弥来了,接过她的包,拉着她的手一起前往书房。
迹部家好大,光怪陆离?怎么都走不完,竟然也不设电梯。
这藏书,太夸张了。朝雾纱弥看到觉得给她三辈子都读不完。
一张宽大的书桌,两个紧邻的凳子。
额,可以坐散一点的。
迹部景吾紧挨着朝雾纱弥:“纱弥,先让我听听你对《复活》的理解。”
“唔……”朝雾撑着下巴,慢悠悠地说道:“贵族男子聂赫留朵夫让仆人喀秋莎怀了身孕,并遗弃了她,间接导致了喀秋莎的堕落。很多年之后,他在法庭上看到了喀秋莎。讽刺的是,他是陪审员,喀秋莎是被指认的罪犯。他对法律、对制度产生了质疑。这位特权阶层的男子对他过去犯下的错误感到愧疚,试图救赎她救赎自己。有点想到了《朗读者》。”她顿了顿,“都挺讽刺的。”
迹部挑眉:“怎么说?”
朝雾纱弥翻了翻书页:“聂赫留朵夫是个非常典型的贵族男性,他的悔悟很戏剧化,他其实并没有真正站在喀秋莎的角度思考问题。他认为自己的一点忏悔、一些救赎行为,就能让喀秋莎‘复活’。可喀秋莎真正需要的,是被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他救赎自己的工具。”
“聂赫留朵夫到最后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但其实喀秋莎最后的蜕变,和他无关。”
朝雾纱弥又叹了口气:“唉,托尔斯泰到底想表达什么啊?聂赫留朵夫到底是在赎罪,还是自我感动?”
迹部坐到她对面,随意地倚靠在沙发扶手上,微微眯眼:“从他的行为来看,确实更像是自我感动。他以为自己的忏悔可以弥补一切,但现实呢?喀秋莎真的需要他的忏悔吗?”
朝雾纱弥托着下巴:“她更需要的,可能是社会的改变吧?可惜当时的社会……”
迹部轻轻合上书,声音低沉:“喀秋莎的悲剧不仅仅是因为聂赫留朵夫,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这一个聂赫留朵夫,还有第二个聂赫留朵夫。聂赫留朵夫可以痛苦、可以改变,但喀秋莎呢?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
朝雾纱弥皱了皱眉,眼神不自觉地带上一丝不服气:“可是——喀秋莎真的‘只能接受现实’吗?她最后还是拒绝了聂赫留朵夫啊,她有自己的选择。”
迹部景吾微微挑眉,看着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拒绝聂赫留朵夫,算是‘选择’?”
“当然。”朝雾纱弥往前倾了倾,语气认真,“她可以依附聂赫留朵夫,凭着他的愧疚过下去,过上更轻松的生活,但她没有。她没有接受命运安排好的‘救赎’,而是选择了自己走下去。”
迹部低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书封:“但在那种社会制度和情境下,她能走到哪儿去?”
朝雾纱弥被问住了,一时间没说话。
“她仍然身处那个环境,仍然受社会制度压迫。”迹部语气淡然,却带着一丝冷静的洞察力,“你说她选择了自己的路,但这条路真的自由吗?”
朝雾纱弥咬住下唇,似乎在思索。片刻后,她抬头,目光澄澈而坚定:“自由不一定是逃离束缚、自由地选择,更重要的是一种自我认同。”
迹部眯起眼睛,看着她:“哦?”
“喀秋莎拒绝聂赫留朵夫,不是因为她对未来有完全的掌控,而是她终于明白了——她是谁。”朝雾纱弥语速不快,却有种莫名的力量,“她也许无法改变时代,但至少,她不想再成为这个卑劣的男人拯救的对象。”
迹部微微一怔,深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思索。“所以,你的意思是,聂赫留朵夫的‘救赎’本身就是他的一种傲慢?”
朝雾纱弥看着他,眉心微蹙,认真地思考了一瞬:“我觉得,聂赫留朵夫的‘救赎’确实带着自我感动的成分。”
“聂赫留朵夫当然在改变,他从一个自私的贵族,变成了愿意放下身份、承认错误、进行补偿,去追随喀秋莎的人。他在赎罪,也在努力做一个‘好人’。”
“但问题是,“他一直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拯救’她,而不是问过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尊重她、爱她。”
“他的努力当然可贵,但这份‘救赎’的前提是,他仍然站在一个‘施予者’的位置。”朝雾纱弥的语气很轻,但每个字都透着坚定,“他愿意放弃一切去跟随喀秋莎,可他有没有想过,这种‘牺牲’本身也是他想要的?为了安抚他自己的内心?”
“喀秋莎拒绝他,不是因为不感激,而是她明白,这份感情如果接受了,便意味着她又一次成为被安排好命运的人。不知聂赫留朵夫哪一天又抛弃她,她已经看清了这个人。”
迹部翻开书页,找出那行沉重的文字,读出来:“‘她知道自己已不可恢复到从前的生活,不能做别人的妻子,母亲,贤慧的女人;她的心早已习惯于卑微和侮辱。’”
他微微抬眼,盯着她,声音低沉:“喀秋莎拒绝聂赫留朵夫,真的只是因为她找到了自我?”朝雾纱弥的理解,不能总是从她个人角度出发,要从作者角度、结合时代背景来看问题。有些跑偏了。
朝雾纱弥微微怔住。
“她的拒绝,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已经失望了、无法想象‘被爱’了。”迹部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锋利的冷静,“她不是主动选择了自由,而是她已经无法相信自己有权利得到幸福。”
“她经历了太多,被践踏,被鄙夷,被遗忘……当聂赫留朵夫回来,她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可以接受爱的人了。”
他停顿了一瞬,低声道:“你觉得,这是她的自由,还是另一种枷锁?”
朝雾纱弥怔怔地看着迹部,嘴唇微微张开,却没有立刻回答。
这一次,轮到她被问住了。
朝雾纱弥一时没说话,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她当然明白迹部的意思——喀秋莎的拒绝,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找到了自我,而是被压迫太久失望太多,因为她已经无法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这种“不被爱”的惯性,如同一道沉重的锁链,即便喀秋莎挣脱了外在的桎梏,心里的桎梏却仍然束缚着她。
朝雾纱弥抬起眼,看着迹部,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但在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她却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看起来很明显。
“可即便如此……”她轻轻吐了一口气,像是整理思绪,“即便喀秋莎的拒绝里带着伤痕,可她至少没有让自己回到那个‘需要被拯救’的位置。”
“就算她的‘自由’是沉重的,但这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的声音轻,却带着莫名的坚定:“如果一个人只能在困境里选择最不糟糕的那条路。那至少,能选择的那一刻,她还是自由的。”
迹部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得像是一汪平静却无从窥探的湖水。
朝雾纱弥脸颊有些发热。
“你觉得,‘自由’的定义仅仅是能做出选择?”
朝雾纱弥微微一怔,正要开口,便听他继续道:“可如果所有的选择,都只是困境之中的权衡,那这种‘自由’,到底算不算真正的自由?”
他的语气依旧是那种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从容,但字里行间却透出了一种不容忽视的质问。
朝雾纱弥眨了眨眼,思考着他的意思。
她当然明白,他是在挑战她的观点——喀秋莎的“自由”,究竟是不是一种真正的自由?是自主的选择,还是被动地接受现实的安排?
朝雾纱弥沉默了一瞬,而后缓缓道:“你觉得呢?你觉得,喀秋莎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迹部回答得很干脆,语气平静:“她从一开始就被时代困住了,她能走的路,都是注定的。”
“……所以她才拒绝聂赫留朵夫。”她低声道,语气里透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感慨,“她知道,聂赫留朵夫的爱意再真诚,他也无法真的让她‘自由’,她无法信赖他。她深深清楚自己和他之间的鸿沟。”
“她能做的,就是保留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尊严。”
迹部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起眼,看着朝雾纱弥。
那双眼睛太过锐利了,像是能透过她的话语,直抵她心底深处的某些念头。
空气微妙地安静了一瞬。
然后,迹部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你啊,果然是个固执得惊人的人。”
朝雾纱弥一愣:“什么?”
“固执地相信,‘不被拯救’才是更好的选择。”迹部漫不经心地靠在沙发靠背上,目光悠然地锁住她,“所以,你才会觉得喀秋莎拒绝聂赫留朵夫,选择□□,是最好的结局。至少书里认为,喀秋莎对聂赫留朵夫是仍然有一些感情的。”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意味,仿佛是某种对她性格的精准解析。
朝雾纱弥微微睁大眼睛,像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书里是从聂赫留朵夫的角度来叙述,多少有点自恋和无病呻吟。喀秋莎为了聂赫留朵夫故意造作自己的命运——还不至于这样。
“不是因为固执……”她下意识反驳,声音放轻了一些,“而是——”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迹部便忽然微微俯身,凑近了些。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点让人分不清深意的温度:“朝雾,倘若换成是你呢?”
他的语气太过轻缓,以至于名字从他唇间流出的那一刻,竟带着种近乎暧昧的意味。
朝雾纱弥的手指顿了一下。
“如果你是喀秋莎。”迹部轻声道,目光深邃得像是要看透她的灵魂,“如果有人浪子回头愿意拯救你,你会接受吗?”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夜晚幽静微凉的气息,却又透着些危险的温度。
朝雾纱弥的呼吸顿了一瞬。
她想开口,可喉咙却不由她意有些发紧。
她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在讨论书里的故事。
她甚至可以感觉到,迹部景吾正安静地等着她的回答——或者说,他在等着她的反应。
她的心跳微微错了半拍。迹部景吾太危险了,他想里里外外看透她的性格、她的思想。
而她,却还没打量出迹部景吾深层的价值观、思维方式到底怎样。
灯光柔和,映在他的金发上,投下一层淡淡的暖色。他的神色并不咄咄逼人,甚至算得上是温和的,但那双深邃的蓝眸里却藏着某种直抵人心的锐利,仿佛要看透她所有的答案。
她低头,逃避那道目光。
朝雾纱弥想了想,唇角似乎微微勾起,但笑意很淡,像是某种自嘲:“如果有人愿意拯救我……”
她停了一瞬,然后慢慢抬起眼,直视着迹部:“那我会先问自己——‘为什么我需要被拯救?’”
迹部的嘴角上抬。
“如果答案是‘因为我别无选择’,那我不会接受。”她的语气很轻,却无比坚定,“可如果答案是——‘因为我愿意相信’。那或许,我会试着迈出一步。”
迹部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得让人捉摸不透。
朝雾纱弥并没有回避他的注视,她只是微微偏了偏头,虽然耳朵热了起来,迹部实在离她太近,但她眼神坦然:“被拯救这件事,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接受与否,而是——我们会不会习惯它,无法做自己的主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一个人对命运无望所以支取选择被拯救,被时代裹挟无力上升、失望后被迫堕落,被他人裹挟,那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成为真正的自己。”
迹部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沙发扶手。
他忽然笑了一声,语气低低的,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要接受救赎,首先得自己拥有‘不需要被救赎’的底气?”
朝雾纱弥点点头:“至少,我不会把救赎当作唯一的退路。”
迹部微微眯起眼,神色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朝雾纱弥忽然意识到——
果然,他并不是在探讨喀秋莎。
他是在探讨她。
迹部景吾太聪明了。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朝雾纱弥的心跳微不可察地漏了一拍。
这实在不公平。她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人,就算对方是迹部景吾也不行,她要反击。
朝雾纱弥轻轻吐了一口气,声音低缓:“聂赫留朵夫比喀秋莎幸运太多,出生起就注定的。”
她缓缓地抬起眼,重新迎上迹部的目光:“因为他有能力去选择改变自己的生活。”
“他有财富,有地位,有土地。他哪怕放弃一切,去寻找心灵上的救赎,怎样都不会真正陷入绝境。”
“但喀秋莎没有。她能做的选择,始终只是围绕着‘活下去’本身。她对聂赫留朵夫仍然是有一些恐惧。”
迹部微微扬眉:“所以,你是觉得,聂赫留朵夫的‘忏悔’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朝雾纱弥摇了摇头:“不是没有意义,而是太容易了。”
她的语气并不锋利,却有一种柔韧的坚定:“他痛苦,他思索,他改变——可无论如何,他都还有退路。他不需要在生存与尊严之间做选择,不需要忍受被命运碾碎的无力感。他即使和底层人民在一起,他也无法真正感同身受、或者能够适应。他的选择具有软弱性。”
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下来:“我想,喀秋莎不是不能原谅聂赫留朵夫,她只是明白——即使聂赫留朵夫愿意为了她放下一切,他也不会真正理解她的世界。那样的生活对于聂赫留朵夫、对于她自己又算是什么呢?两人差距太大了,她对没有信心。”
迹部没有立刻说话。
他的另一侧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在消化她的话。
终于,他低低笑了一声,语气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感慨:“……你还真是不留情。”
朝雾纱弥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对聂赫留朵夫,即使他放下一切来赎罪,你也一点都不宽容。你有点明显偏爱女性了。”迹部想起前几日她对光源氏的点评。
“他已经在尽力补偿了,不是吗?”他微微扬眉,“放弃贵族生活,接受农民的价值观,追求精神的纯粹——这些努力,就那么不值一提?做到这些,这并不容易,甚至对于真正的贵族,完全不可能。”
朝雾纱弥低头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一点轻叹:“我也没有刻意偏爱女性。”
她的声音很轻:“聂赫留朵夫可以选择‘忏悔’,但喀秋莎只能‘承受’。主动选择和被动承受的区别。”
迹部的手指停住了。他的蓝眸微微一深,看着她,神色有一瞬间的微妙变化。
这一次,轮到他无声地思考了。
“你说得对。聂赫留朵夫最终得到的复活,是他为自己争取的,甚至牺牲喀秋莎来达到他的目的。而喀秋莎……她的痛苦永远是她自己的。对他的拒绝,何尝不是一种反击?”
“我一直认为,复活是一种自我拯救的过程。”迹部的语气有些沉重,他第一次对喀秋莎有了这么深刻的理解:“你是对的,喀秋莎的痛苦,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被遗弃,而是因为她从未有过选择的权利。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不得不承受所有的痛苦;而聂赫留朵夫,他有了选择的机会,最终放弃贵族身份,对他而言是解脱。”
朝雾纱弥轻轻点头,笑着问道:“所以你觉得,聂赫留朵夫的努力值得吗?”
迹部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该如何定义‘值得’。”迹部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某个盲点,“也许,他的努力并不完美,但至少,他做出了选择,选择去为自己、为别人争取改变。无论这个改变是否足够,他总算没有放弃。”
朝雾纱弥静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心里暗暗琢磨迹部景吾灵魂深处的性格。
朝雾纱弥轻声说道:“你觉得,选择本身,是否就是一种救赎呢?”
她继续说道:“聂赫留朵夫选择了放弃贵族生活,选择了为自己、为他人付出,但如果他能早一点理解喀秋莎的痛苦,早一点理解她的无力感,也许他做出的选择会更有力量——是针对喀秋莎的复活,针对喀秋莎的救赎,而不是他自己的复活,他自己的救赎。”她稍微停顿,目光直视他,“他是选择了救赎自己,但有没有可能,他一直以来,都在忽略了‘被救赎’的那个人,思想、情感、物质究竟需要什么呢?”
迹部的眼神微微一顿,他在阅读全书时,他一直代入的是聂赫留朵夫。而身旁的纱弥,却偏向于悲悯喀秋莎。
迹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想让我意识到,聂赫留朵夫忽略了他自己所无法触及的痛苦吗?”
朝雾纱弥点了点头:“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吧——我们都看到了自己的痛苦,却往往忽略了别人痛苦背后更深层的原因。”
迹部景吾总感觉朝雾纱弥这句话是在点他。
聂赫留朵夫也在接触喀秋莎的过程中对自我价值不断质疑。尽管他在精神上到最后竟然追求纯粹与崇高,但他在试图解答社会与自我之间的关系时,无比挣扎。
但迹部景吾问问自己,他不会对自我价值进行质疑,他也不愿意主动体察任何人的痛苦与消极。
文学,思考太深对他并不是什么益事。本来是与朝雾纱弥探讨主持流程,怎么话题就跑偏了?
迹部本想展现一下自己对这本书思索的深度,好让朝雾纱弥崇拜他、依赖他,更喜爱他。
迹部景吾还是回到了列文的角度:“聂赫留朵夫的选择并不是无痛的,他失去了的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那种贵族的生活方式是他出于家庭背景和社会身份所习得的全部价值观。社会的染缸使他离开喀秋莎这类底层人民太远,沾染上恶习、被蒙了心智越来越远。即便他努力想要以纯粹的心去追寻精神上的复活,那是空中楼阁,在那样的时代背景压迫下,他内心仍然迷茫与困惑,永远无法被完全抚平。除非时代改变。”
“经济学的一个重要说法就是:人不可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产力——人只能去适应自己所处的时代,而不能要求时代为自己改变。”
“我始终觉得,聂赫留朵夫的困境并不单纯是因为社会背景的压迫。是的,他出生在一个特定的阶级,生活在某种权力与财富的框架中,他的选择似乎就已经被这种框架所限定。但正因如此,他才更需要去超越这一切,而不是单纯地适应。”
朝雾纱弥坚定地看向迹部,声音柔和却带着深深的洞察力:“聂赫留朵夫的迷茫,不仅仅是因为时代的限制,更是因为他试图从外部的结构去寻找自我,而忽略了内心真正的力量,她人的困境与需求。
你说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生产力,这没错,但一个人至少可以选择如何去面对和应对他所处的时代。
另外,只要他愿意。所有人团结在一起,总会改变时代。”
迹部景吾心底也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波动。
“聂赫留朵夫无法跳脱那个社会结构。你说到团结这件事情,太跑偏了,无力量的个人永远无法撼动时代,监狱里不都是这群人吗。”迹部依旧带着一丝冷静与理性,问道,“他能在那个时代的框架下找到属于自己的自由、去得到真正的复活吗?现实是,越去寻找,越清醒,就会越痛苦,脚步越滞缓。精神上背叛自己的阶级,却又深知无力改变,两边痛苦。”
朝雾纱弥轻轻叹了口气,答道:“这就是《复活》的深刻之处,托尔斯泰并没有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我们也给不出答案。聂赫留朵夫虽然努力挣脱,但他依然受限于他那个时代的局限,他的‘复活’也因此带着深深的悲剧性。是的,他选择放下贵族身份,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完全了解自己,他的内心也没有真正达到彻底的解脱。”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聂赫留朵夫的‘复活’是为了改变他如何看待自己,如何从那个压迫他一生的身份认同中解脱出来。”
这一次,迹部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似乎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和这个话题。他并非全然否定朝雾纱弥的话,但他依然有些犹豫。这个问题太深刻了,以至于他的理性思维一时难以完全消化。
迹部抬头看向她,似乎有些触动。“所以你觉得,喀秋莎的拒绝,才是更深刻的‘复活’?”
朝雾纱弥眼神中带着几分柔和的力量:“我们不需要区分谁是更深刻的复活。喀秋莎的拒绝,是一种深刻的自我认知。她在那个社会的压迫下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她却选择拒绝了‘被拯救’的命运。她的拒绝,或许并不带有光辉,但却是一种真正的‘自由’。我相信作者也是偏爱她的,因为作者之前的初稿结局是喀秋莎和聂赫留朵夫生活在一起。”
迹部静静地听着,心底的波动逐渐平息。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太阳穴,在沉思中消化着朝雾纱弥的观点。
朝雾纱弥目光中带着温暖的理解:“是的,聂赫留朵夫的悔改永远无法填补喀秋莎内心的创伤。就像你说的,人不可能要求外部世界全都去适应自己。真正的复活,不仅要从外部世界寻找解决办法,而且要从内心深处找到那个可以安放自己的位置,要自洽。”
迹部望着她,神色似乎变得温和,眼神微微跃动,心脏剧烈蹦跳。好像又回到了他认识的耐心与他聊天的朝雾纱弥。他多么希望她能一直保持这样。
原来现实生活中,她还是有认真的一面。
迹部的脸庞突然贴近朝雾纱弥,声音轻得几乎无法听见:“那你,真的相信,我们每个人,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复活’吗?”
朝雾纱弥的眼眸微微闪烁,轻声答道:“每个人的复活,都在不断的选择与妥协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
“托尔斯泰说,‘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活,而是为了复活。’”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苦涩,“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像聂赫留朵夫一样,时时刻刻被社会的期待、规则、甚至是自己内心的桎梏所压迫、所规训。我们在追求某种‘复活’,同时也忽视了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丧失的东西。聂赫留朵夫曾经也是一位正直纯粹的人,也被环境被时代拉入某种深渊。”
朝雾纱弥对上了迹部的视线。
他的身体他的脸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见他蓝色的瞳孔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空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干嘛,景吾,你靠得也太近了,你的呼吸都喷我连上了。”她低声道,眼神微微闪躲。她怕她一个激动,双手捧起迹部的小脸蛋。
迹部并没有立刻后退,反而慢条斯理地伸出手,轻轻地替她拨开额前的一缕碎发挂到她有些炽热的耳后,像是某种……刻意的撩拨。
朝雾纱弥下意识地把凳子往后退了退,离迹部景吾远一些。
“你不习惯?”迹部故意调整自己蛊惑的声线和语气。
朝雾纱弥一愣,耳朵微微发烫,别开了视线:“谁不习惯了?我劝你小心一点,我怕我控制不好自己。”
迹部快速在朝雾纱弥侧脸上一啄。
“我很喜欢,这边也不要被冷落,亲一下嘛。”阿部梨花起身,硬着头皮故作云淡风轻,把另一侧脸颊凑到迹部景吾面前。
迹部毫不犹豫地亲了一下。
“纱弥,你的皮肤……好干。”
“额。我在皮肤上比较随意。你一叫我来你家,我洗把脸还没擦干就出门了。”朝雾纱弥十分无语。
“在我家吃饭吧。一会儿重新回来讨论读书会的主持流程。”
“好耶,我的肚子太饿了。尝尝你平时在吃什么。”
餐桌上铺着白色的缎面桌布,上面铺满了玫瑰花瓣。桌面点缀着几盏精致的细长烛台,烛光跳动着,为桌面铺上一层温暖的色彩。没有太多的花哨装饰,但餐厅本身也足够花里胡哨。
过分优雅了,这里的餐具也太好看了。
好多菜品,简单吃一顿饭而已,迹部景吾你在干嘛
——好喜欢吃饭,喜欢在迹部家吃饭。
如果有个任意门,总是在饭点能够穿越来这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