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难熬的时光开始了。
那条投稿被删掉后,无数的揣测与侮辱似乎也随之消失了。
但只有当事人知道,当时留下的深刻伤痕,在短时间内无法愈合。
就像一场盛大的宴会,参会者施施然离去后,剩下一地被肢解的残骸,还是得有人来打扫。
江自鸣在寂静无声的夜晚睁开眼,一点一点拾起散落四处的零件,将破碎的自己一点一点拼装完整。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因为境况并不会因她努力自救而变好。
她原本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足以抵挡那些如芒在背的目光、见缝插针的议论。但当那些浓稠的恶意顺着网线蔓延到三次元的时候,江自鸣突然发现,她还是高估自己了。
她的默不作声似乎被某些人解读为变相的容忍,更加过分的好友申请像雪花一般飞来。
江自鸣不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是被谁透露出去的,但看着好友申请那一栏不堪入目的污秽字眼,她不得不将自己的软件设置为不可添加。
那让江自鸣心惊胆战的小红点,总算消失了。
江自鸣松口气,她以为这就算过去了。
可没想到,在第二天,她竟然收到了陌生的短信。
对面问她是不是处女,有没有和男人做过,有没有舔过……
同时发来的还有几张江自鸣从没见过的色情图片。
江自鸣捂住嘴巴,想吐。
……
短短半个月,江自鸣瘦了十斤。
外表变化其实不大。江自鸣原本便算不上胖,一米六五的身高,115斤的体重,正好维持在正常的范围内。
在瘦了这么多以后,她并没有很明显的感觉,只是觉得衣服穿起来似乎宽大了一些,凉气顺着缝隙接触到皮肤,让江自鸣在春天即将来临之际,仍觉得自己像是处于冰窖一般的寒冷。
内部的变化同样悄悄进行着。
连江自鸣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假装开朗的外表下,总有一些难以掩藏的惊慌。并随着她内心恐惧的加深,难以控制地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名字似乎成了一种不能被提起的禁忌。无论在哪,教室、图书馆、食堂,当江自鸣三个字被叫到的时候,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一抬脸便带着笑,而是僵着一张脸,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随时预备着要逃。
江自鸣真的很想逃跑。
她恐惧那些眼睛。
接二连三发来的短信,让她幻视戏耍老鼠的猫,那样恶意满满,那样从容不迫。
有人说,想和她交朋友,问她要不要出来玩儿。
有人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会和她打个招呼。
江自鸣全部删除,一条也不回复。
但当她走在路上的时候,她就会忍不住想,这些人隐藏在哪里呢?他们此刻正在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吗?会觉得像她这样不起眼的女生,哪怕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吗?
江自鸣比从前更害怕独处,宿舍成了她仅剩的港湾。
“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吗?”
被询问声惊醒的江自鸣显露出一个难掩疲惫的笑,她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活泼:“没有啊,我胃口好得很。”
邵旭北没有胃口,把筷子放到一旁,目光从纤细的手腕移到她眼下的乌黑,皱着眉:“如果吃不下就别吃了。”
江自鸣连忙夹起一块土豆,笑着说:“没有啊,我还挺饿的。”
下一秒,未捏紧的筷子被暴躁地打落,掉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清脆的声音。
动静有点大,江自鸣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发火,而是瞬间缩起了肩膀。
她这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倒是很符合邵旭北最初的预设。
贫苦家庭出身的女孩儿,既无优越的相貌,也无过人的见识,当她半只脚迈入成人世界的时候,就该露出这样怯懦的表情,灰头土脸地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然而,邵旭北并没有设想被验证的快意。
他只觉得痛。
从心脏起始的微弱痛楚,蔓延到四肢百骸,连眼眶都开始发热。
这感觉陌生又深刻,让邵旭北觉得难以忍受。他想强硬地逼问江自鸣,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又想狠狠揉捏她的脸颊,揉碎她脸上的恐惧与逃避,让她露出以前那样生动又神气的表情。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越过餐桌,捏住她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将人带出了食堂。
江自鸣连挣扎都是无力的,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
眼看要出了校门口,她抗拒的力度大了些,“你要带我去哪儿?”
邵旭北抬手叫了辆出租车,打开后门,直接把江自鸣打包扔了进去。等坐好后,先和司机说了目的地,随即才没好气地斜睨着江自鸣:“把你卖到深山沟沟里去。”
江自鸣还是很紧张,但邵旭北就坐在她身边,这令她又很矛盾地感觉心安。
听到带着一点威胁意味的话,江自鸣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呆呆地笑了一声:“那也挺好,一睁眼到家了。”
邵旭北:“……”
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抬手赏了江自鸣一个脑瓜嘣儿。
江自鸣敢怒不敢言。
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随着熟悉的校园逐渐远离,江自鸣奇异的感觉身体轻盈了起来,那道压在她心上沉甸甸的枷锁,悄然之间掉落了。
邵旭北会带她去哪儿呢?
江自鸣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看了邵旭北一眼。
他还在生气,双臂环胸,不肯说话也不肯看她,盯着前方,侧脸像是剪纸一样清晰又精致。
江自鸣咽下自己的问题,她感觉如果自己再多嘴势必会得到第二个新鲜的脑瓜嘣儿。
不过,也无所谓啦,去哪儿都很好——前提是得有邵旭北陪在她身边。
还好今天周末没有课,要不然没准儿会耽误课。
哎呀,江自鸣漫无边际地想着,突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路费会不会很贵?
她悄悄探出脑袋,看了两眼计价器,目前为止还是个位数。
然而还没等她算清一公里几块钱,出租车就停下了。
司机提醒道:“已到达目的地,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
这么近吗?!
江自鸣说不上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愣神间,脑袋又挨了不重的一个脑瓜嘣儿。
邵旭北:“还不下车?等着干嘛呢?”
还是没躲过这一下,江自鸣心想,跟在邵旭北后面,捂着脑袋下了车。
“这是——”她先看了眼金碧辉煌的门口,接着抬头仰望高楼,“这是哪儿啊?咱们来这里干嘛?”
邵旭北将手里的钥匙抛了抛,言简意赅:“我家。”
说出来有些别扭,因为他来这里的次数也不多。买房时看过一眼,再加上往里面置办一些日常用品的次数,统共不过三四回。
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到底也就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儿干,发现没效果后没两天就消散了,也没来这里住过一天。这里的卫生能不能保持到位,全靠物业定时每周两次的保洁。
目前来看,打扫还是挺用心的,邵旭北在玄关处的柜子上摸了一把,没有预料之中的灰尘。
再往里面看,屋子里的装修如同样板间一样,窗明几净,只是没有丁点儿的生活气息。
江自鸣拘谨地进了门,换上邵旭北给她拿出来的拖鞋,四处打量了一下,小声问:“叔叔阿姨在不在?你突然带我过来,我也没买什么东西……”
“不用,”这间房子向阳,光照好极了,白天的时候有点儿热。邵旭北脱下外套,“这里只有咱俩在。”
江自鸣战战兢兢地踏上地板,还是不太放心,“那……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邵旭北当时没想过以后会带人来,因此家里只有一双拖鞋,好在有地暖,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也不觉得冷。
听到她的询问,邵旭北有些好笑,怎么跟做贼似的?瞧瞧这小胆儿。
一边把人往客厅里推,邵旭北一边回答:“这里只有我自己住。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去沙发上坐着,我去给你倒杯水。”
江自鸣刚想说不用麻烦,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儿,等再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句谢谢。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朋友家里坐客。
好奇与新鲜感冲淡了绵延多日的阴云,江自鸣端着杯热巧克力,陷在绵软的沙发里,晒着太阳,恍然有种总算活过来的感觉。
“困不困?”坐在沙发另一头的的邵旭北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似在埋头看手机,实际上时刻留意着身边人的举动,看她惬意地眯起眼睛,适时轻声问道。
江自鸣将杯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点点头:“有一点。”
“那就睡吧。”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为整间屋子添加了一层蜂蜜般的质感。江自鸣侧躺在沙发上,轻薄温暖的被子将她整个人笼罩住,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空气里充盈着宁静与慵懒,久违的倦意慢慢从脚踝溢上来。
已经有很多个夜晚,江自鸣难以入眠。
过去她害怕夜晚,现如今她更害怕做梦。每当黑夜降临,噩梦便如约而至。
梦里,有无数张看不清人脸的面孔,也有很多双伸向她的手。
她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不停奔跑着,直到筋疲力尽,最终带着巨大的绝望,撞在蛛网一般的陷阱上,饶是拼尽全力,却仍旧无法逃脱,无法抗拒。
“如果现在说我很害怕,会不会很丢脸啊。”
微不可闻的一句话,刚出口就消散在空气中。
可邵旭北听到了。
他一直守在她身旁,像童话故事里誓死守护公主的骑士。
“不会,”邵旭北轻轻拭去她的眼泪,“你很勇敢,很坚强,很了不起。”
“真的吗?”睫毛轻轻颤抖着。
邵旭北轻轻撩开她的额发,像母亲那样,为睡前的孩子轻柔地梳理着。
“真的,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做的比你更好了。”
“可我还是害怕。”
“害怕是很正常的,”邵旭北将被子掀开一条小小的缝,找到她握紧的双手。他先是温柔地将其打开,然后十分绅士地握住她的一小部分手指,“这样呢?会觉得好一点吗?”
江自鸣反手攥紧了。他的手好大,好暖和,让她想起过去一起在咖啡厅里度过的时光。江自鸣吸吸鼻子:“好很多。”
她紧接着又问道:“我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邵旭北凝视着她难得一见的脆弱,声音软得像水,“你没有把任何一个朋友拖下水,非常棒,江自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