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本、衣物、床底下储钱的铁盒全都安安静静放在原处,阿青什么都没有带走便离开了这个老巷子里的家,接下来的几天也再没有回来。
阿青在哪儿?他吃什么,晚上冷么,又怎么生活?
李皓想设法找回阿青,不过这一切他是不敢跟尚在气头上的父亲商量的。他只能独自行动。
学校那边,李皓以身体不适、大病尚未恢复为由又请了几天假,并许以冰棍请张元代为掩护。请假条上父亲的签字嘛,李皓以一手飘逸抽象的草书代为签署——这是十几年从医经验练就的。
快要进入初夏,空气开始湿热起来。李皓正走在重庆南路一带,左手拿着一份发黄的旧地图,右手轻轻拂去额头的汗珠。
他在家中翻出了这份台北市地图,并在上面标注出许多阿青可能去的地方,包括各类工地、酒馆、公园和旅馆等等。其中一个圈出的商业区附近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这里各类大小商铺聚集、鱼龙混杂,阿青或许在某个杂货铺找了短工的杂活儿。
一边沿途走,李皓一边嘴甜地向店里伙计打听,最近有没有遇到叫“李青”的十七八岁小伙儿,还描述了一番外貌和口音。尽管已锁定了重点排查范围,在偌大的台北市这般寻找仍无异于大海捞针,一直也没有打听来有用的消息。
阿青,你在哪?这几天在外边过得怎么样?弟娃好想你。
站在路口,李皓目光扫过四周,眼底浮现一丝难掩的落寞。他叹了口气,正要折返回去,身后却传来一阵争吵声。
“不可能是我偷的!要污蔑人也得拿出证据!”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愠怒在人群中响起。
李皓下意识地转头望去,见人群围着一个穿着红衬衫的少年和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男子面容严肃,手里拿着一个翻开的公文包,日语夹杂着几句生硬的英语,不断询问面前的少年:“你刚才靠近我,钱包没了,难道不是你?”
少年显然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只是皱着眉,略显局促地反驳:“别乱讲,我什么都没碰!”
李皓站在人群边,听了一会儿,迅速明白了双方的矛盾。那位日本商人认为自己的钱包丢失,怀疑红衬衫少年趁着街头拥挤时下了手,而少年因语言不通,除了不断否认外无法解释更多。
“对不起,打扰一下。”李皓上前一步,用流利的日语对商人说道,“我刚好路过,也许能帮您沟通。”
日本商人侧身看向李皓,态度稍有放松,“太好了,我在这里语言不通。这位小朋友刚刚似乎拿走了我的钱包,里边有很重要的东西。如果是的话,请他还给我好吗?我不会追究。”
李皓没有立刻转述,而是看向红衬衫少年,语气平静:“他丢了钱包,觉得是你拿的。你确定没碰到吗?”
少年气得翻了个白眼:“当然没碰过!谁有工夫动他的钱!”
李皓点了点头,转向商人:“您可以回忆一下,最后一次确认钱包是在什么时候?是不是可能遗落在其他地方了?”
商人稍一犹豫,思考片刻后回答道:“刚刚我在路边的商贸会馆见过客人,当时我拿钱包出来付过账”。
三人来到商人所说会馆,老板立刻迎上来并递上一个咖啡色的皮夹钱包,用磕绊的日语说到,“山田先生您来啦,刚刚结账的时候您把钱包忘在柜台上了,我帮您先收起来了。”
山田先生接过钱包向老板道了谢,并转身向李皓二人致歉,“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们帮我找到钱包,这是谢礼”,说着抽出两张一百台币的钞票,分别递到李皓和红衬衫少年的手上。
李皓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没有关系,下次多注意安全吧。”
商人离去时突然转身,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李皓:“小弟,你的中文和日语都特别好呀。我叫山田淳一,在山田国际贸易公司负责业务管理,我们正需要精通两种语言且熟悉台北本地情况的业务人员,如果你愿意来,可以联系我。”
李皓接过名片,点头道谢,目送商人离去。他转身看向少年,对方仍然站在原地,嘴里嘀咕着什么,像是余愠未消。
“别再盯着人家了。”李皓语气温和地提醒。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打量了李皓一眼,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刚刚谢谢啊,小弟你真有两下子。你刚刚说的是啥?鸟语吗?”
“日语。”李皓忍俊不禁,“我们也走吧。”
“嘿,等等。我叫小玉,你呢?”少年露出大白牙,语气中多了几分热情。
“李皓。”
“啧,这名字听着就像个好学生。”小玉笑嘻嘻地凑近,举起手里的一百元纸币,“怎么说,我请你喝东西吧,当作谢礼。”
已经快到傍晚,寻人一天无果的李皓累的口干舌燥。休息一会,晚上再去市区里找找吧。况且他也对小玉颇有好感,便同意了。
台北的新公园,到了夜晚便焕发出另一种生命力。树丛遮掩的角落里,隐约传来耳语与轻笑;池塘边的台阶上,三三两两的人坐着,抽烟或沉思。
小玉熟练地带李皓穿过人群,在一处靠近池边的台阶上坐下,递给他一罐冰镇汽水:“喂,那日本大叔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他觉得我日语不错,想邀我去做事。”李皓轻描淡写地回答。
“哇,你真走运!听说那些商贸公司开出的工资可不低呢!”小玉满是羡慕地说到,“你怎么回复他?”
“没立马同意。我还在上学,暂时没有去山田先生那里工作的打算”,他打开汽水,喝了一口,随即看向周围。
“哎,听说我那死鬼老爸也是一个日本人呢。”小玉一边晃着脚,又叹了口气,“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去东京找到他。”
小玉继续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的故事,但明明诉说沉重的经历,语气却总是欢快诙谐的。李皓最近正为阿青的事发愁,也好几次被逗得笑出了声。
接着小玉又缠着让李皓教他日语,还许诺说一定给他带好吃的芒果、荔枝等。一通威逼利诱之下,李皓只好同意不时到公园旁的饮料店教小玉日常的日语对话。实际上,通过一场小意外认识的两人已然成为了好朋友。
只不过接下来快一个月,寻找阿青的事一直没有什么进展。期间也曾尝试寻求警察帮助,不过在登记备案后也仿佛石沉大海。
“李皓,李皓,你是O型血吗?”一天夜晚,李皓正在饮料店等小玉,忽然传来急促的声音。
是小玉的声音,透着急切与慌乱。
只见小玉满脸汗水,气喘吁吁地上前拉住他的手:“吴敏......吴敏快不行了!”
“谁?怎么回事?”李皓皱起眉。
“一个朋友,他割了腕,医生说需要输血!”小玉急得快哭了,“你的血型是O型吗?是的话能不能帮帮我朋友?我一定报答你。”
李皓一惊,但很快冷静下来:“可能是。我去试试吧。”
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李皓终于见到了吴敏。那是一个瘦削的青年,脸色苍白如纸,手腕上缠着纱布。他躺在床上,胸口微弱地起伏,整个人显得无比脆弱。
医生告诉他们,吴敏需要立即输血,而李皓的血型刚好匹配。
其实他跟小玉认识不久,与吴敏更是素昧平生。不过看到焦急的小玉、脸色苍白的吴敏,他不禁想到与两人年纪相仿的阿青。更何况,他曾因受希波克拉底宣言触动选择成为一名医生,现在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当然不会介意施以援手。他思考片刻,卷起袖子躺上了采血椅。
当李皓从献血椅上起身时,吴敏已经被推回了病房。他走进去,坐在床边,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少年的脸庞:估摸十八九岁,面庞清秀,刚输上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仿佛被阴霾笼罩的兰草一般。
吴敏的睫毛微微颤动,慢慢睁开了的眼睛。
小玉打破了沉默,开玩笑道:“幸亏阿皓这次及时救场,输血给你,不然你小子可就没命了。”
他的目光掠过天花板,最后定格在李皓的脸上,勉强微微扬起嘴角,虚弱地说:“谢谢......”他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李皓轻声答道:“别客气,好好养伤吧。”
吴敏微微点了点头,嘴唇翕动,似乎还有话想说,却终究疲惫地再次闭上了眼睛。
在医院走廊上,小玉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谢啦,你这么仗义。以后你有需要,我小玉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皓笑了笑,这只小狐狸又开始开空头支票了。
“喂,你不信?我说到做到!”小玉似乎读懂了李皓微笑的含义。
不过转而小玉又开始话痨起来,“哎,你不知道,下午阿青已经来给他输过一次血啦,我和老鼠的血型都不匹配。我留下陪床,夜里医生说他又开始血压下降要休克了,我急得满公园找人——”
“阿青?”李皓语言先过思考,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喔。阿青就是李青啦,”小玉被打断也不恼,接过话道,“我们几个都是好朋友呢。”
李皓握紧拳头,放松的精神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