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80年代，改革的热潮沁润着大地，就连这漫天的大雪都变得温润起来。每个人的周身仿佛都热腾腾的，一说话嘴里喷出的热气，像刚掀起蒸馒头的盖子的那一刹那，夹杂着希望与幸福。
杨家住在食品厂旁街胡同的楼上。说是楼上，因为一共就两层。
一楼是库房，由两扇约三米高的铁门关起来，外拴着条货轮锚般粗的铁链。冬天积雪总是没过铁门的底角，又因常年无人料理，那里便生锈到烂了两个大洞，五岁左右的孩童或成年的土狗都可以自由进出。二楼是住户，从石台阶上来，便是个小走廊，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大约只要十步，这十步的地方住了三户人家，杨家就在最里面一间。
凡是家里和食品厂搭点关系的，都知道杨家的小儿子秀雯。秀雯爸爸是食品厂厨师。秀雯从五六岁开始，便每晚都在厂子门口的马路边等爸爸下班，就为了坐一小段二八式自行车回家。秀雯名字像女孩儿，长得也像女孩儿，很秀气。一起下工的同事见到这孩子，便问：
“老杨，啥时候添的姑娘啊？这么俊俏！”
“我是男孩儿！”秀雯每次都抢着说。
“哟！男孩儿的话，就更俊俏了！”
秀雯听到这话便更急了，纠正道：“不是俊俏，是帅！”
于是大人们都叫这杨家的小儿子“帅小秀”。
秀雯十岁那年，爸爸突发胃病，抛下妈妈和两个儿子，撒手人寰。爸爸去世后，大六岁的哥哥接替了食品厂厨师的位置，秀雯便从等个子高高，脊背板正的父亲下班，到后来等个子略矮，脊背板正的哥哥下班，骑的还是那辆二八式自行车，吃的还是小米窝头同咸菜肉渣，日子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秀雯便在哭里笑里、玩里闹里长到了十七岁。
冬日的晴天阳光很盛，从杨家小小的九格铁窗照进来，散射到几乎充满整个屋子，细小的灰尘便绽在这金黄色画布上自由舞蹈。杨母拽了拽平整的有两个好看补丁的白色餐桌布，又将塑料凳靠着角落的位置摆了摆，然后坐在炕沿儿上，拿起小筐里快完工的红毛衣织了起来。
“咚咚咚”响起敲门声。
杨母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带眼镜的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
“你们，找谁？”
杨母跟前那对起了层薄雾的眼镜后面响起一个声音--“哦，请问这是杨秀雯家吗？”
“是。有什么事吗？”
“太好了，总算找到了。这地址写得……”后面的男人摘下眼镜，用深灰色的毛线手套抹了一下又戴回鼻梁上，“您是秀雯的母亲吧！我们是市一中的，想特招他到我们学校。”
“那快进来说吧。”杨母侧身请两人进屋，又倒了两杯水放在桌上。
“谢谢谢谢，不麻烦”俩人在门口跺了跺脚，
“秀雯不在吗？”先进来的那人问。
“他不知道跑到哪里野去了。”
“这个年纪都这样，爱玩儿，有朝气！可您家秀雯优秀，真是优秀！在这两年的所有区、市级运动会上都拿了奖项。还全能，田径的项目都不错。”
他坐下喝了口水，摘下手套捧着杯子，“这水真暖和。”他笑着。
“小心烫手啊。”杨母摆摆手。
“不碍事不碍事。”那男人接着说，“秀雯身体素质也好呢！一米八多的大个儿，”腾出一只手高高伸过头顶，“肌肉质量也是这个年龄段拔尖儿的。长得还不赖，像个小姑娘！”两人相视笑笑，“我们很希望市一中能吸纳这样优秀的孩子！”接着又捧着水杯喝了一口。
“是有点烫。”然后放下，搓了搓手，满眼期待地笑着看杨母。
杨母静静地听他说完，“真是抱歉，昨天职高的也来过，秀雯已经答应了那边。”
俩人一愣，显然没有想到会被拒绝，便忙接茬儿道：“这事儿好办，口头答应可以改的，我们是全市最好的中学，将来毕业可以上大学，再当个老师，很体面的。另外我们也可以免学费，职高能给的条件，我们都可以！或者您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的。”
杨母笑笑，说：“这事儿总归是要听孩子的意思，要不等他回来？”
“好，我们等！”
两个男人就这样肩挨着肩坐在杨家的布沙发上，扶手处已经微微泛黄。
他们一直等到阳光从板凳旁退到窗边，从金黄色变成浅白，最后完全淡出整间屋子，舞动的灰尘仿佛也安静下来。没了橙黄的暖阳，冬天的雪将屋子映得泛着灰白。
“妈！妈！我回来了！还有几个同学要在咱家待会儿！”秀雯的声音从小走廊那头便传来，隔壁的窗子里探出个小脑袋，
“小秀哥哥！”
小脑袋后面探出个大脑袋“帅小秀回来啦！好像市一中去你们家找你了，快去看看！”
“诶！小宝，李叔，我回去看看！”秀雯应着。
“可以呀，杨哥！这么抢手！”那几个同学推搡着秀雯说，热气在这群男孩子周身蒸腾着，
“就知道跟着杨哥准没错！”
“但去了市一中，咱们就没法在一块儿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去去去，别说这丧气话！杨哥答不答应不一定呢！”
“市一中！怎么能不答应！全是好学生的地儿，咱们这辈子都挤不进去！要是我，做梦都笑醒，上街都横着走！犹豫这俩字怎么写我都不知道！诶，好像，真不知道……”走在最后面的男孩左推右挤到杨秀雯身旁，笑着挠他的雷锋帽。
“行啦，没人要你！”另一个将他按住。
秀雯正了正帽子，推开门。
原先坐在沙发上的两个男人腾地站起来，跺跺半麻的腿，上前一把握住秀雯雪还没化完的厚手套，热情地邀请他去学校参观。
“诶，凉！”“您好，您好......”
后面具体说了些什么，秀雯记不清了，只是记得俩人咧着的嘴边的三层皮褶子，还算整齐的微黄的上下咬合的牙齿，微白的鬓角旁晶莹的仿佛泛着湛蓝色的汗珠，以及镜片后面光芒顿然黯淡的双眼。
秀雯最终还是选择了职高，或许是出于诺言，又或许是从未想过其他。
【贰】
在职高的秀雯是学校里耀眼的存在，光是长相个头，以及田径队队长的头衔，就足够吸引男孩的艳羡追随、女孩的欣赏喜欢。他经常会收到纸条，但他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也一概不理，他的世界只有篮球，训练，和不太上心的功课。
职高的第二年，哥哥和秀雯说，食品厂的收益不好，家里可能要紧一些。秀雯看得出来，哥哥的背没有之前挺的直，神情也严肃了许多。
“知道了哥。别和咱妈说这事儿，不然她又要愁起来了。明天我去学校争取一下免书本费，应该能缓解些。我还可以去同学家的台球厅打零工，帮你分担点。”
哥哥笑着拍了拍秀雯的肩膀，“打零工倒不必，你训练都够累的了。况且台球厅那种地方还是少去，等你毕业找到份好工作再帮我分担。”
于是第二天，秀雯一大早便去敲了校长的门。敲了三声都没有回应，秀雯就在门口等。
七月，清晨的阳光经过窗沿洒在水泥地面上，使原本灰暗的走廊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浅金。秀雯就在这浅金里站着，心想怎么还没来人，来回踱着步。
走廊的那头传来跑动的声音，秀雯抬头，看见个梳着马尾，额前没有一点碎发的女孩，在金色的阳光里发丝和右臂边缘都泛着金色，一蹦一跳，朝着他来。
“你找谁？”女孩问他。
“呃，哦，我、我找校长。”
“那跟我进来吧，校长就在后面。”
秀雯看着那女孩拿着银色的钥匙，插进银色的孔里，打开银色的铝制门，转身朝他盈盈地笑。秀雯愣在原地，也不自觉地朝她笑。女孩觉得秀雯的眼睛亮亮的，牙齿白白的，英气又质朴。
“小美，你慢点！”校长在后面小声喊。
“我在办公室啦，有个高个子男生找，快来！”小美从门中探出头，小声喊着回应，然后朝秀雯招手，“进来呀。”
秀雯点点头，迈进屋，侧身站在门边，“我就在这等。”他说。
校长一进屋便看见秀雯，吓得身子微微一颤，又马上拍了下他，“秀雯来了，快坐！个子真高，站着吓我一跳。快坐！”然后坐到桌前。
“不好意思校长。我就一件事儿，说完就走。不耽误您时间。”秀雯没想到校长认识他，朝前走了几步，边走边理了理衣服。
“好，说吧，什么事？”
秀雯简单讲了家里的情况，希望能免除他的书本费，同时表示会更努力帮学校拿成绩。
校长还没等他说完，便拿出了张单子用笔写着什么，然后说没问题，并给递给他那单子让他签字。秀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走出办公室时竟有些恍惚。
当真说来，秀雯的事，父亲知道的最多。自从爸爸走后，秀雯常常拿出父亲的照片和他说话，就像从前父亲出差时那样。这几日，秀雯总拿着照片出神，但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着。然后仿佛看到了金色的晨光，银色的铝门，和舞动的马尾辫。
那天，秀雯照例训练完将衣服装进挎包准备回家，
“杨哥！我们先走啦！”他的同学们朝他喊道。
“好！明早还是六点半啊！”
“原来你姓杨！”
秀雯一愣，是的，他记得这个声音，他似乎是无比确定的想，这属于那个有着漂亮马尾辫的叫小美的女孩子。他转过头，看到那女孩盈盈的笑，没错，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