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是她!
“嗯,我叫杨秀雯。你呢?”秀雯强装淡定地回答。
“我叫赵石美,叫我小美好了。你是田径队的吗?”
“对,刚训练完,准备回家。你去哪儿?”
“我不去哪儿,就在这等你。”
“等,等……我?干嘛?”秀雯睁大了那双亮亮的眼睛。
“你不用紧张。妈妈说这个年纪要强健体魄,你又是这个学校里出名的体育尖子,就想着和你交个朋友,没事儿一起跑跑步,踢踢腿,两个人一起也不至于那么无聊,你说是吧?”小美歪头看他的反应。
秀雯眨巴眨巴眼睛,拎着挎包的手停在半空,他感觉脸很烫,嗓子很干,说不出话来,像是生病了,却又不似生病那般难受,而且正相反,心里暖暖的,进而周身都暖暖的,竟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在脑子里绽开了花,小小的缤纷的野花,一朵接着一朵,然后又恍惚晃动着糅合在一起,彩色的小花就延伸成了彩色的小发圈,稳稳的落在小美乌黑好看的马尾辫的顶端。夕阳在微风中摇摇晃晃,一只麻雀扑棱棱从枝头飞起,春光正好。
“诶,小秀?可以不?”石美在秀雯眼前打了个响指。
“哦,当然!不过别叫我小秀,叫阿雯吧。”秀雯回了神,笑着说。
“为何?”
“小秀听起来像个女孩。”
“哦,但阿雯也很像诶。”
……
日子慢慢过着,山上的许多树,叶子已不知何时起,从鲜绿换了金黄或绯红的新装,也很有些挣脱板正的枝干,在享受空中片刻的欢愉自由后,泰然地躺在地上,进而地面也从灰褐换了金黄或绯红的新装。常登山的人总能看到一对十七八岁的青年,他们和形形色色来游玩的人不同,总是在一段没有楼梯,坡度也较缓的地方认真的跑步,认真的拉伸,然后认真的说着什么。
这对青年就是阿雯和小美。
在小美之前,阿雯没有想过会和一个女孩子并着肩跑步;
在阿雯之前,小美没有想过会和一个男孩子慢赏着春秋。
在那人们忙着生存的年代,他们竟然在生活。
阿雯从没问过小美,在哪里上学,家住在哪里,因为他知道小美妈妈是职高校长。这一点下,前面的问题显得微不足道。可阿雯总是会瞟到小美包里唯一的一本日文书,他总是想弄个清楚,又怕不合时宜,便一直都将这个疑问憋在心里,然后回家问父亲的照片。
一天,他们照例在山上跑步,等到要分别时,小美叫住了秀雯,郑重的说她要离开了。阿雯一愣,说好,明天见。小美抬头,看到秀雯那双依旧明亮的,但满是困惑的眼睛,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她是要离开了。
“去哪儿?”
“日本。”
两个字,轻轻的从小美饱满漂亮的唇瓣里吐出,然后填满秀雯整个空白的脑袋,空气仿佛是在那一刻凝固的。因为秀雯印象中那两个字,在很多年里--尤其那座东北的小城--带来的是屈辱、憎恨与谩骂,可那一刻,带来的只有呆愣,无措的呆愣。
小美低下头,静静的说道:
“我爸爸是日本遗孤。之前爷爷在这儿做生意,带着爸爸。他那时候很小。”
“多小?”
“两岁。后来日本兵撤退,只有成年男人能回去,于是爷爷就把父亲托付给这儿的一对夫妇,先回了日本。他想着应该很快能接父亲回去,可根本不可能。”
“所以,你爸爸就一直在这儿?”
“对,一直在这生活,认识了妈妈,生了我。”
“那,现在你们,要回去?”
“嗯。最近,爷爷说那边有新的法令颁布,我们可以回日本了。”
深秋的风有些紧了,吹在身上没有春天般的和煦。
“其实,我不姓赵。”
“哦。”
“……所以,你一直在看日文书?”秀雯沉默了一阵,轻轻说道。
“嗯。父亲也不会日文,没人教我,只能自己学了。”
又是一阵沉默。明明山上的人很多,可他们连对方尽量屏住的呼吸都听得见。
“你,害怕吗?”阿雯戳破了沉默。
石美一愣。她抬起头,看了眼他,便马上移开视线,
“有点。真的,有点害怕。”她说,“什么都不知道,语言,学校,还有……人。”
小美想问秀雯愿不愿意去看她,或者,和她一起去。小美明白自己的提议荒唐,可她还是想问。
风吹得更紧了些。
“我们,我们可以写信,你害怕,或是难过,或是……都可以写信。”秀雯说。
他看出了她的忧伤,又或者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忧伤。那一刻开始天空不再那么高那么蓝了,又或许天空从来就没有那么高那么蓝,不过一场梦,小美是那个引他赴黄粱的人。她要离开了,梦里的天空也被带走了。
“……好,我们写信。”
【叁】
三十年后,临近春节,杨琳和公司请了假,赶回家过年。久违的冷空气和满地满眼的白雪,让她一下车便神清气爽。
“‘清冽’这两个字我终于知道是什么感觉了,之前一直待在这儿不懂,回来一趟倒是明白了。”她想。
这天她正在卧室一个一个地擦着小摆件,听到妈妈在书房喊她:
“琳琳,来,看我发现了你爸爸的小秘密。”
秘密?什么小秘密?
“啥秘密?”
“你来看。”
妈妈将手上的一封板正的粉色的信件给她。上面是用黑色签字笔写的收寄地址,中英文都有。
“美国来的?”杨林玥接过信封,问道。
FM: XXX XXX XXX USA
TO: 杨秀雯 XXX XXX CHINA
字体圆润。
“给爸爸的?”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信封已经被整齐裁剪掉了头部,里面是个对折的卡片,展开,是汉字:
Hi: 阿雯
开头写到。她不确定是不是要接着往下看,回头看了眼妈妈,见她满眼期待,伸着脖子瞧。她迅速瞟了一眼落款:
“樱井石美”四个大字。
杨琳恍惚记得爸爸提起过石美这个名字。说这个女孩子,他俩曾有段缘分,但后来回了日本,又嫁了个中国人。再后来去美国做生意,移民在那儿了。
“是那个日本小姐姐的?”她问妈妈。
妈妈点点头,眼睛放着亮光,努努嘴示意我看信:
你还吗?好多年都没有写些什么了,汉字都快要忘掉了!(一个笑脸的符号)
来到美国已经有9个月了,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最近我们买了一幢新房子,環境傻(应该是笔误)美,舒適寛阔。孩子也一天天地健康成长,活泼又可爱。在所有人看来,应该这些就是幸福吧!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可能不会像过去那样有种冲动,追求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有一天就会发现,这些对我来说可能永远都不会实现的。原来生活本身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不是每件事都能随心,满意。
……
后面又说了些关于她父母的事,说他们偶尔也会回中国住一段时间。后面又问候了爸爸和家庭。最后写道:
好了,别不多谈。祝你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家庭和谐快乐!
樱川石美 in USA 09.8.29
字迹流畅娟秀,看到中间时,仿佛感觉他们的曾经就在眼前闪过,但随着最后一个顿点的结束,曾经便仿佛也定格在了这嵌印于浅粉色纸张的半黑色笔迹里。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你爸爸的一沓照片里。他肯定一开始偷偷藏在那儿,后来就忘了。”
“那我们是不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看着妈妈,小心地措辞。她不知道为什么妈妈看到这信不是生气而是竟有些喜悦,像小孩子突然找到遗失了很久的玩具。
“哈哈,这是你爸爸的小秘密,谁都有小秘密。快把它放起来,别丢了。”
杨琳看着妈妈小心地把它插入到相片中间,又小心地放回到柜子的最底层,然后关上柜门,一切如常。
冬日的温润的阳光从玻璃窗透进屋子,照着棕红色的桌子泛着金黄。细小的灰尘绽在这金黄色画布上自由舞蹈。放着那信的柜子也被暖阳拢入怀中,于是那金黄色的切面便顺着缝隙钻进柜子。
一小粒灰尘就这样在杨林玥眼前,顺着这片金黄,不经意地滑入柜中。
那灰尘让她想到从新洗过的床单上抖落的水珠,都是细细的,不被察觉的;都是泛着橙黄,充满幸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