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渐渐熄了，野地里透出几分芦苇摇晃的影子。傍晚的风中时不时传来几声草茎折断的脆响，与蝉鸣相应和。

    从红枫庄往西北走十六里，远远便可以望见城区边缘闪烁着的灯光，明亮如点点萤火，在缀满繁星的夜里兀自亮着，还受什么东西阻挡似的。一到夏天，它们便成为了溪边戏耍的儿童们所遐想的对象。

    说来也奇怪，红枫庄往外二十多里，全是茂密的丛林。红枫庄规模不大，也就四十几平方公里，还算入了农田和无人涉足的山脉。这样的地方在25世纪的地球只能算得上乡村。——不过乡村也好：一来没有什么光污染，要是在夏天夜晚挑个好一点的日子，说不定能见着月亮。要是运气再好一点，能看见星星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二来可就重要了，小时候孩子们老问家长为什么不去大城市里住，大了，孩子们也都知道了，便不问了。偏要问的话，新闻里播的到处都是：

    “人搁城里跟外星人儿打仗呢。”

    ……

    不过什么外星人的大城市的，跟现年八岁的阿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呢。就算有，也只有一丁点。

    阿连可以说是个红枫庄本地人，红枫庄就是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五岁以前，他就没出过城，而自他出生起，外星军队就早已经入侵地球几十年了。他唯三出城，两次是跟着父亲去淘货，还有一次，是要去接客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客人呢？算啦，已经是童年的回忆啦，早就忘得差不多啦。

    入夜以后，天色逐渐变得暗淡，蚊虫也逐渐增多。夏天毕竟天黑得晚，阿连便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后，一步一跳地走向溪边，坐在电线杆前等着。

    红枫庄临水，溪流有很多，一到夏天，水便涨起来了，水里的鱼也多起来了，捞鱼便成了红枫庄小孩最畅快的游戏。趁着傍晚往水里望去，稻田、晚霞、远山，全都随着夕阳晕染的橘黄色，散开在澄澈的溪流里。

    “阿连，跟我一起去摸鱼！”隔老远，阿连便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喊声。他站起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背着夕阳，奔跑在乡间的小道上，影子被拉得老长，埋没在葱茏的荒草之中。

    “阿彦！”男孩抬头，惊喜地望见自己的哥哥站在远处。一见哥哥，他便站起身，向那个身影奔去。

    “走，抓鱼去！”阿彦再次喊道，声音里带着些许兴奋。

    “不，今天不要抓鱼嘛！咱都吃完晚饭啦！”阿连向哥哥耍起了赖皮。

    “那，我们干啥？”阿彦也被弟弟弄得没辙了。

    “嘿嘿，我们去闯树林吧！”阿连的目光里带着鬼鬼祟祟的邪意。

    “什么？你哪儿来的胆子啊！嘘，小点声……”阿彦听了弟弟的发言，打了一激灵，“哦不不不，树林有什么好闯的？”他又立刻改变脸色，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害怕，还装出一种毫不在意的样子：树林里全是荒地，又没什么好玩的。毕竟是哥哥嘛，在弟弟面前可不能失了自己的威严。

    “要光是荒地的话，当然没什么好玩的。可你别忘了，咱庄上有两条路通向外面，”阿连像个向导般眉飞色舞地说着，重音还特地放在了“两”字上，“其中一条，便是通向外边城市的大路；而这另一条嘛，嘿嘿……你懂的。”

    话音刚落，阿彦和阿连便同时望向了西北的方向，视线焦点同时落在那栋建筑上。那一排长窗户里还透着黯淡的冷光灯，与粉刷得灰白的外墙构成一种恐怖的氛围。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凄冷吧——像一个置身于吵闹的街巷中的哑巴，用死鱼一般的眼神瞪着每一个行人。

    “那里可不能去，那里有狼啊！还是外星人改造的变异狼！你忘了吗！”阿彦又急又气，着急地朝弟弟大喊。

    “哈哈哈哈，你还真信啊！不过是家长胡诌出来骗小孩的！”阿连似乎在嘲笑哥哥。

    面对弟弟的淘气，阿彦只是平静地说出一句：“我只是想保护你罢了。我可不希望我的弟弟因为这个受伤。”

    “我受不了伤的！我以后可要当剑士！”阿连自信地吼，手臂还像拿着剑一般在空中挥舞了几下。

    地平线的亮光一点一点地被黑暗侵蚀，兄弟俩却还在为了这事儿争吵不休。终于，在天彻底变得无光之前，这事儿有了结果。

    阿彦不情愿地说道：“好吧——我陪你去。今晚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别对他们说这事。”

    “耶！”阿连全身上下都透着兴奋，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随后却语调一转，“爸爸——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吧。”

    “是啊——你等我拿个东西。”阿彦察觉到弟弟想要转移话题，便及时又将话题拉回到冒险上来。负起了长兄应当担负的责任，拔腿便跑回家去。

    再回来时，阿彦手上拿着一把武器，灰黑色的外壳包裹着里面发着光的零件。扳机的位置被按钮取代，几根缆线连着头部的天线。握把和外壳都擦得锃亮，反射的不知道是月光还是自身发的光。

    “你从仓库里拿的？好厉害！我知道这是什么！”阿连惊喜地大叫。

    “那你说，这是什么？说不对就不给你！”阿彦也有些淘气地逗着弟弟。

    “嗯，这是个……电子……干优……哦，这是万能电器开关！”阿连不经意间瞟到了标签，便尝试认出上面的字来。后来认不得，索性不认了，自己给它起了个外号。

    “是‘干扰’！这叫做‘直流驻波电路干扰器’！这可是24世纪的新品！好好认字吧！”阿彦得意地向弟弟卖弄自己的学识。

    “24世纪……又是什么？”

    “就是……呃，就是……现在再往前几年。嗯……我想想，大概六七年左右吧。”

    “呃……不管了！总之，那快出发吧！”阿连已经等不及了，不想再和哥哥纠结学术问题。

    兄弟俩走在夏夜的小路上，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嘎吱的声音。踩到干枯的树叶和树枝，就会是这种感觉。

    “呜……”树林里响起一阵呜咽。

    “小心！注意四周！”阿彦小声说道，树叶被风掠过，发出沙沙声。

    “别大惊小怪！”阿连依旧保持镇定，“还什么狼，什么外星人，狼会哭么？”

    阿彦没说话，只是接着默默地打着头阵往前推进。

    月亮透过枝丫的间隙洒在密林中，为静谧的林子镀上一层雪白的霜。这般柔和，这般幽静，让人不免觉得有些放松。

    “嘘，快到了。”阿彦指指前面的建筑，现在那建筑可以看见很大一部分了。掉皮的白墙上爬满了瘆人的苔藓植物。原本无所畏惧的阿连，现在也有些发抖。

    那建筑外部围了一圈铁丝网，延绵不断，直到消失在远处摇曳的树影中。

    阿连觉得有些疑惑，便随口问出一句：“这到底是个嘛玩意儿啊？”

    “大人都说了，这是外星人儿的研究所！他们打到地球来了！这外边还有那什么……辐射！”

    “什么是辐射？”阿连趴在树干后面，远远望向这座恐怖的建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辐射就是……”

    “呜啊——！”

    夜空中突然划过一声脆响，打断了兄弟的对话。音量不大，却挺尖利，刺得人耳朵疼。

    “是里边传来的！”阿连说道，“是人的声音！绝对是！”

    “跑吗？”阿彦把脑袋身边探。

    “别啊，那多没意思！咱不是还有那什么干优器吗！”阿连提醒道。

    “对啊！——啧，对什么对！那叫干扰器！”阿彦这才料到，自己的怀里沉甸甸的。

    “你刚才真听清楚了？”

    “对，就是人的声音！是人在叫……不，是在哭！”

    “走，去看看。”

    兄弟俩缓慢向铁丝网边前进，铁丝网未经修补，在雨水的锈蚀作用下难免出现一些洞，加上最近几年战斗愈演愈烈，城区的人要么去打仗了，要么就撤离了，没有谁愿意掏钱维修这么个微不足道的铁丝网。这些洞便越扩越大，对两个九岁左右的小孩来说，刚刚好能钻过去。

    “那是不是有个窗口？”

    “是是是，旁边还有根管子，快过去。”

    兄弟俩在乡村顽皮得很，不是爬树就是扒屋顶，三下五除二就摸到墙前，顺着水管爬到了窗前。这窗户还带着几根铁棍，这回可不容任何人通过了，但视线倒是能扫到里面。

    “有人吗？”阿连抓着窗前的铁棍，向里头问道。

    一分钟过去了，没有人应答。

    “有人吗？”这次他的声音大了不少。终于，过了半晌，一个颗顶着杂乱头发的脑袋探了上来。

    “你好！”阿连依旧扒在窗口，热情地对里面的人说道。

    “……”渐渐地，那脑袋完整地出现在了窗后。她是个小女孩，大约五六岁，一头黑发蓬松且脏乱，两只浊灰色的眼睛像蒙着一层翳，脸上受了很多伤。她那紫灰色的双唇始终保持紧闭。

    “你好！”阿连重复道，生怕她没听到。望向她那双浑浊的眼睛，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补充一句，“你看得见我吗？”

    女孩依旧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走向了窗边。她瘦小的脖子上显现出一道殷红的勒痕。一根尼龙绳缠绕在她脖颈上。

    “我叫阿连，今年八岁，来自红枫庄。”阿连微笑着说，似乎把眼前这个穿着邋遢的女孩儿当做了自己的新朋友。

    女孩听了他的话，表现得有些惊慌失措，在原地呆滞了一会儿，她拿起挂在自己胸前的挂牌，摆上了窗台。阿连注意到，她的左手上挂着一个金属手环。

    阿连看向挂牌上的字，不由得有些疑惑，被霉菌污染的挂牌上赫然写着：

    9947 无异能人类

    女性

    2399-6-15

    剩下的字便看不清了。阿连疑惑地问道：“你家是住这里吗？”

    稚嫩的童音落下，月光透进铁窗格，为墙的那边也注入一点温馨，但这氛围没有持续太久。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张着小嘴，呆呆地望向窗外的人。从见面开始，女孩便没说过一句话。她只是指了指自己，又把手指往室内门的方向指了指，最后两只手放在胸前比了个大叉，像是拒绝，又像是抗议。

    “喂！那边的小兔崽子！给我下来！”不知从哪儿传来一个中年男性粗犷的吼声。

    阿连被这喊声吓得打了一趔趄，从二楼的窗台上跌落下来，阿彦急忙跑去将弟弟扶起来。

    “你们快滚！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说，你们从哪儿进来的？”刚站起来的阿连被一个浑身黑衣的男人粗鲁地抓到身前。

    “从……那里。”阿连揉揉肩，指向了铁丝网的缺口。一时间，他被吓得惊慌失措，僵在原地。

    “快滚，快滚！下次再进来，”黑色的帽檐之下，男人的眼睛有如雄鹰般凶狠，“小心老子毙了你。”说罢，男人甩了甩腰间的枪。

    两个男孩都被吓得冷汗直流，过了半晌，方才意识到刚发生了什么，便拔腿由那铁丝洞再钻了出去。

    “……去他的。”望着俩孩子远去的背影，男人詈骂道。

    一钻出铁丝网，兄弟俩撒腿便跑。两人使出浑身解数，向外跑了几百米，几乎是拼了命地跑，以至于忘掉了身边的一切。到村口稍作歇息时，才恍然反应过来，冷汗已不自觉地出了一身。

    “你没事吧？”阿连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关切地问道。

    “没事……不好！”阿彦一拍大腿，突然叫道，“我的直流驻波电路干扰器！爸爸会骂我的！”

    “别回去拿了！那个人那么凶！他说不定比爸爸骂得还狠！”

    “你说得对。”此时阿彦只能暂且退让。

    两人便又开始了对口供环节：阿彦觉得说弄丢了比较稳妥，而阿连觉得说被狼叼走了比较容易蒙混过关，毕竟这种东西防不了狼。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在月色照拂的林间小道上，互相搀扶着，走向了如同阔别已久的红枫庄去。

    他们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那个眼眸中没有一丝亮光的女孩。

    他们也永远忘不了那个性情暴躁至极的男人，和他不亚于狼嚎的怒吼。

    “你说，那个女孩有朋友吗？”

    “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那一晚，他们的父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五天了。

    而他们却永远也不知道，另一边，女孩是何等好奇地盯着他们匆忙逃去的背影。

    这一夜，在铁丝网另一边，漫长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