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两个男孩离去的，不只有帽檐下那一双冷厉的眼睛，更有铁窗格里那一双浑浊的眼睛。

    “愿上天保佑，以后不要再窜出来这些小鬼头。”

    女孩没有名字。在这里，每个男孩女孩都没有名字。取而代之的是格式化的数字编号。——全球85亿人，没有人会在意这么几百个孩子的。一个一个孩子地起名对这群裹一身黑的男人来说似乎很繁琐，在他们眼里，一律用编号成了一种简单得再不过的方法。

    女孩编号叫做9947，意思是99年出生的第47个。这里的99年，当然指的是2399年了。在24世纪末，那场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血战仍在持续。

    9947刚出生时，人类世界洋溢着幸福——是末路里偶然看见一丝丝希望之光的那种幸福。即使渺茫，也总比希望全无好。那种神情，比起惊喜，更多的是无奈。

    9947现在所待的地方是个福利院，还是原先的监狱改造成的，孤单地落在外围、稀稀拉拉的铁丝网便成了对以前那段时光最好的铭刻。地球进入战时状态后，资源匮乏，几乎全部经济支出都用在了前线，人们在求生都困难的情况下，便也不顾及什么“风水”之说，转而尽可能利用一切资源了。福利院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落成的。走进正门，便能看到一些彩色卡纸和蜡笔粗制的横幅，写着“幸福”“快乐”之类的单词。如今它们更多已经褪色，与恐怖的漏水石墙相映衬，让人觉得有些讽刺。

    福利院初建时，运营得还不错，工作人员始终秉持着“救助一切无家可归的儿童”的宗旨。也就是战时状态下，人类牺牲的战士愈来愈多，需要照看的儿童变多了不少，福利院也每况愈下，膳宿条件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更是被遗忘在乡野郊外，无人问津。

    而9947没赶上那个“好的时代”。

    如今的她，双眼无神地望向窗外，企求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触及栅栏以外的繁星，抵达宇宙的漆黑深处。

    夏天的夜虽有几缕晚风拂过，也总不免有些燥热。9947只能忍受着这股燥热，一边在角落处已经发霉的床单上翻来覆去。

    ……心静自然凉，动起来会更热。

    也不知月亮在天上周转了多少弧度，几颗较为明亮的星也在云雾的遮罩下隐去了光芒。潮湿破败的墙内偶有蚊虫飞动，整个房间宛如铁匠的风箱，在外界气流的鼓动下越烧越烈。风吹进狭小的空间里，成了热气。这样配置简陋的地方，是不可能有什么风扇的。只有隔壁烂得出奇的淋浴房里，还装着一处排气扇——还是手动的。

    ……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反正就是在一片昏昏沉沉的热气中，渐觉得自己的意识逸散了……

    不过这样的睡眠不能持续多久，过了不久，她便又爬起来，呆滞的目光重新对上另一边石墙的裂缝。

    这房间在二楼，不说别的，单从朝向来说，这房间采光还不错。不像三楼或是侧边阁楼。这个破地方年久失修，原本六层的结构现在被腐蚀得不成样子。一部分钢筋狰狞地显露出来，周遭的地上也零星地躺着一些碎石子。

    红枫庄地处亚热带区域，又刚好位于大陆东岸丘陵地区，亚热带季风气候成为这里的典型。受北方山脉阻隔，寒风无法抵达，而夏季的强对流天气十分显著。这导致其夏季高温多雨，七月尤为明显。夏至往后，这里便进入雨季，此时的天地便像个大蒸笼。

    不过9947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自她记事起便是这样。

    终于，天边迎来了第一缕霞光。七月中旬，日出时间大概在凌晨五点三十分左右。现在离查岗不远了。

    如预期一样，六时整，刺耳的哨声贯穿整个楼层。这被称作“例行日常”。

    “例行日常”虽然叫这么个名儿，却跟正儿八经的日常计划安排是八竿子打不着。它的种类有很多，都以吹哨为发布指令的信号，具体来说，就是管理层的人们对着被收养的孩子们发布命令，把活生生的虐/待藻饰为“学习”“适应”“成长”的过程，美其名曰“例行日常”。

    这座福利院的生活是十分格式化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求无比精准。比起说是收留这些孩子，更不如说是训练——不，是管教，更准确些，好让他们绝对服从命令。每天6时整准时起床，早餐7:03准时供应，不会多一分钟，也自然不会少一分钟。若是赖床的孩子，少则被克扣食物，多则直接被拉去一个称为“实验区”的未知区域。

    9947自生下来便只去过两次“实验区”，对那里的记忆早已模糊，留存在潜意识中的，只有那股想要“存活”的执念。

    对，任何人进到那里，都只会拼命想要活下去。

    用“是非之地”形容尚轻。

    一提到这三个字，首先冲入意识之海的便是扑天的刺鼻气体、墙角里堆积的碎骨、闪着蓝光的手术灯，与那久久盘桓在左臂肌群的不可磨灭的疼痛感。

    9947还看认不全大人的字，话也说不清楚。但只有那三个音节，永远铭刻在她稚嫩的心灵中。

    该吃早饭了。

    今天的铁桶里依旧是土豆。玉米。被令人作呕地打成糊状。

    还有水。

    ……

    八点以后，自由活动的铃声响起，此时孩子们可以回到宿舍区，或是在户外享受阳光。不过这个季节的阳光强度远远超出了让人享受的地步。

    9947没有像往常一样前往开放的院子，而是沿着外墙栅栏漫步一周。石墙很宽、很厚、很高。影子很长、很暗、很凉。

    偶然间，一片空地映入了她的眼帘。她好奇地凑过去一看，顿时一阵难闻的气味飘入鼻腔。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垃圾堆，底层被各种污浊的瓶瓶罐罐充斥，还有一些腐烂的动物肢体与枯叶。

    还有……早餐时看到的那些土豆糊糊。

    简直一模一样。

    待她的目光扫至垃圾堆上层时，她发现了一样截然不同的物体：那是一本书，一本……牛皮书！

    9947对其中的内容并不太感兴趣，况且她也没多少文化。只是纯粹觉得这么一件物体很新奇很新奇，而且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想去拿，仿佛是这书有魔力，能吸引人一样。她便蹑手蹑脚地接近垃圾堆，生怕被发现了，再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书。

    虽然表面有些污渍，但内页却十分干净整洁。不知道是谁会把这么一本珍贵的书丢在这个地方。

    9947可没闲工夫想这些，现在她拔腿就跑，决定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把这刚寻得的宝物藏好。

    突然间，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心从她心头涌出，使她偏要翻开这书来看个究竟。

    当她打开书页的那一刻，自己心里像是被播下了一颗种子。有些痒。

    一个声音从脑海中传来，不对，甚至都不叫声音，而是自然而然浮现出来的概念。

    “我是……‘执念’。”

    9947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她懂这种感觉。

    一种电流直击心灵的感觉。

    “我是……你……”

    9947愣在原地。

    那种感觉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待反应过来时，才知已过半晌，自己赫然站立在石墙边建筑物旁的大空地上。

    又是一阵刺耳的哨声，赶着孩子们重新返回那座破败的建筑物内部。

    “带上我……”

    那个意识体再次发出信号，带来的又是那种精神空间被扰动的震颤感。

    9947急忙跑回去，捎起那本残破的牛皮书，再重新跑回建筑物里去。

    晚上吃饭时，一个制服男人又对着麦克风说，从今天起，本院进入戒严状态。

    台下的一些十一二岁的大孩子顿时发出一片嘘声。

    “肃静！”男人高喊，顺带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皮鞭。那群稍大一点的孩子顿时安静下来，不敢做声。

    她显然不明白“戒严状态”是什么意思，就跟“实验区”一样晦涩难懂，不过大概率不是什么好词。

    毕竟那群男人从没有说过什么为自己考虑的话。

    “戒严……状态。”9947不会准确地表达，只能在一遍一遍机械的模仿中学习。

    “是的，戒严状态。”

    脑中又一次传来这样的声音。不会错，前前后后都是同一个人。

    9947感到疑惑。

    晚上休息时间，伴随一声尖利的哨向，整栋楼房归于平静。9947隐约察觉，今天的休息时间似乎到得早了一点。

    “别睡觉。”又是一样的声音。

    9947终于费解到了极致，她便用不熟悉的动作一步一颤地走向房间另一头铁架床上的女孩，指指对方，再指指自己的耳朵，又将手掌拱起放在耳边，说出一句并不完整的话：

    “大姐姐，你，声音，听，没有？”

    没有回答。

    9947戳了戳女孩，“大——姐——姐——”

    “什么声音？”隔床的女孩被惊醒，却也跟着疑惑。

    “别——水觉。”9947尽力地模仿刚才听到的话语，然而还是没能让对方理解。

    “水……叫？什么东西？”9947不标准的发音让女孩感到更加迷惑。

    “声音……没有？”9947竭力想要表达。

    “没有。”年长的女孩吐字清晰，并顺带摇了摇头、挥了挥手。

    一分钟过去了，“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

    也几乎是同时，女孩喊道，“……等等，你听，现在有了！现在有声音了！”9947正感到一丝欣喜之际，一阵巨大的波动传入耳膜。

    ——向外望去，那是电钻与铆钉的舞蹈，木屑与火花的狂欢。

    9947第一次见，数十个身着防护服的工人手持各式各样的钻头啊、扳手啊，全神贯注地附着在眼前的铁丝网上，两只手迅速而准确地挥舞着，停留在铁丝网的每一个缺口上。

    女孩在一旁做着解释：“嗯……戒严状态，他们开始补缺口了……或者是建几座岗亭，想必是有人跑出去了。”

    “看来，大事不妙。”

    随着声音到来的是9947的惊诧。

    “你很害怕吗？”一旁的年长女孩将目光移至这边。

    9947又愣住了，没说什么话，也没做什么动作。

    “因为他们曾经来过。”

    “因为，他们……曾经、来过。”9947单调地将刚刚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

    这次轮到女孩愣了：“你说……谁们？”

    9947不明白这个句子的准确意思，但她脑海里此刻却浮现出了之前见过的那两个男孩，从红枫庄跑出来的男孩。

    “他——们。”9947说道，但她显然没有办法准确描述这两个男孩的外貌，只是纯粹觉得是这两人罢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他们’是谁，但是，依我看，因为‘他们’，现在外面那群人在这里开始修修补补了。”女孩叹了口气，这股失望使她原本蒙尘的面颊更显颓败。她也不过十来岁，正是应该享受快乐童年的年纪，然而她骨瘦如柴的身体已然显现不出一点儿生机，灰黑色的脸被灯光勾勒出生硬的轮廓。

    “嘘……听，有人来了！”女孩的音量渐渐减小。

    走廊里传来越来越响的脚步声。仔细听，还是两双鞋一前一后踩出的，质感明显不同。

    “203、204……”说话声与脚步声叠加在一起。

    “是那里吧，207室，是那儿吧？”门外响起一个年轻男人清脆的嗓音。

    “没错，就是这儿的那个小丫头片子！和外边的那两个野小子串通着——差点儿逃出去！我呸！”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粗犷而沉闷，却隔老远都听得见，说完还象征性地啐了一口。

    “哦？那你打算怎么处理她？”年轻男人的声音多了几分戏谑之意。

    “能咋办就咋办呗。送去实验区，有她好日子过的……咦？话说她好像连话都说不清楚吧……啧啧啧，关禁闭还是便宜她了……”

    9947无趣地听着两个男人之间的长难句对话。在她眼里，超过十个字的句子都是长难句。直到“实验区”这三个字的发音，振动在空气里。

    “快关门。”年长女孩听出大事不妙，便低声对9947说道。

    9947似乎领会了女孩的意思，便冲向房间尽头的门，用力摔上。这一举动反而引起了墙外两个男人的注意。

    这房子采光不好，仅存的出、进气口也只有排气扇及铁栅窗两处。为了实施禁闭，这所福利院大部分房间都安装了碳纳米骨架门，这种新型材料最大的特点便是不易损坏。但唯独这一间207室，装修上仍保留有铁质门。

    也许是经费不足吧。

    ……现在不是思考经费的时候。

    接下来，9947隔着墙都能感受到两个男人的怒火。

    “我们，怎么办？”9947问女孩。

    “冷静，别动。”

    敲门的声音逐渐增大，并逐渐演变为打门、撞门。

    恐惧与危机感交杂的情绪网中，又是那个潜伏着的、熟悉的耳语，拨开了蔓生其上的可怖荆棘：

    “别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