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日。

    穆争流蹲在住院部的走廊椅子上。

    暑假还没开始，按理来说他这样的初中生应该在学校好好准备期末考试，或者约上朋友出去疯玩一天，而不是现在在这盯着窗户外面那棵被晒得有点蔫巴的银杏树发呆。

    VIP病房区病人不多，走廊背阴，穆争流穿着病号服也觉得有点冷。尖利的女声从他身后虚掩的病房门缝里射出来，弹到穆争流耳朵里。

    又来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MP4，插上耳机线。

    “自打离婚你管过一天孩子吗？整天就知道在单位拿他吹皮，这成绩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吗？多久了才来看过一次！我看是差点折在哪个娘们肚皮上！良心发现一回想起你还有个儿子！”

    耳机里低沉的歌声和女人的叫骂混合在一起。穆争流有点烦躁，点进歌单里标着Unit 10的文件夹，里面是一溜英文歌。他上下划了半天也没选出来想听哪个，干脆闭眼睛点了随机。

    病房里的争吵终于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中年男人有些嘶哑的嗓音开始回击。

    “我什么都没干？！我他妈拿了那么多钱给争流！被你花到哪去了？全花在你自己身上了吧！他在学校晕倒也没见得你多关心！臭婆娘！”

    歌单随机到了共和时代的Counting Stars，穆争流一动不动地听着，又似乎没听进去，脑袋里想着上个月在班主任那里讨来的那本《管理学原理与方法》，走之前才看了不到一半，现在应该还塞在教室靠后门的那张桌子的桌洞里。

    脚步声由远及近。穆争流睁开眼睛，穿着浅粉制服的小护士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正要塞到他怀里。

    穆争流扯下耳机，伸手接过那瓶水，对她道了声谢。

    “怎么不到床上休息？”小护士年纪不大，看着穆争流相当病态苍白的脸，母爱顿时泛滥，蹲到他身边很关切地问道。

    穆争流刚要张嘴，身后的房门被拉开，穿着一身得体黑色套裙的女人站在门口，对着小护士露出有点僵硬的微笑。

    她身后立着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的西装男人，气质儒雅，眉眼和穆争流颇为相似。是穆争流的父亲穆为民。

    要不是刚刚走廊对面都能听到的骂战，还有穆为民稍有凌乱的头发和衬衫，任谁都会觉得这是对相当体面的夫妇。

    “劳烦你关心了，我这就让争流到床上休息去。”女人是穆争流的母亲霍小燕，伸手就要去拉穆争流的胳膊。

    穆争流皱起眉头，想要拒绝这样的身体接触。霍小燕看出了儿子的意图，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一手钳住他的手腕要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

    “......不，”穆争流只觉得手腕被握着的地方剧痛无比，母亲的手仿佛烧红的铁掌，简直要把他烫伤。脑袋变得混沌起来，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摆动。走廊的瓷砖此时似乎有了无穷的吸力，引着他向下滑落。他看见霍小燕的表情变得惊慌失措，涂着口红的嘴巴开开合合，尖声叫着他的名字。

    穆争流耳朵里只有一阵长而尖锐的嗡鸣。

    但他的心情却是麻木且平淡的，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想，耳机好像压碎了。

    ————

    ————

    “他这个不要脸的瘟猪！”女人尖叫着把茶几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稀里哗啦碎了一片。“怎么不去死！”

    穆争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又哭又闹。茶几上本来放着一份保姆偷偷留给他当晚餐的炒饭。但现在米粒，胡萝卜丁，豌豆和碎瓷片一起躺在地上，数学作业本很倒霉地被压在最下面，油星晕花了笔痕，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字样了。

    他像木桩一样杵在原地。

    女人在沙发上歇斯底里地哭泣，狂吼。她手里的电话传出父亲的声音，却是在喘息，夹着几道柔媚的低吟，和布料的摩擦。

    他觉得吵闹，于是把头扭了过去。无数嘈杂的噪音将他裹成一道厚重的蚕茧。

    后背一阵刺痛。骨骼穿透皮肤，延伸出惨白的羽翼，带着他的□□破茧而出。

    他的灵魂却随着残茧不知坠到何方。客厅，母亲，手机里的父亲和牺牲的晚餐像沙子一样淡去。他又坐在了教室最靠后门的那个位置上。教室里吵吵闹闹的，班主任坐在讲台上，一圈学生正围着他问数学题。阳光穿透树影从窗户照进来，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他不自觉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三两步奔到窗户边。外面是那棵金黄的银杏树，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人正坐在树底下。

    白衬衫手里捏着一片银杏叶，低头不知在看些什么。

    穆争流涣散的精神此刻聚集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那道人影。

    心有感应一样，那人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他心神俱震。

    很特别的一双眼睛，黑沉沉，镜子一般，看破梦幻泡影，映射万物本相。

    “该睡觉了。”那人忽然说道。

    什么睡觉？

    身边的一切事物开始飞速虚化远去，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叫着他的名字。

    ————

    ————

    穆争流！穆争流！

    穆争流睁开眼睛，一张戴着黑框圆边眼镜的大脸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我超，真醒了！”大脸见他转醒开始大呼小叫，“你还不让我喊，这不被我叫回来了？”

    穆争流被吵得耳朵疼，伸手啪地拍在那张大脸上，试图让这个聒噪的音源远离自己。

    “......离我远点。”穆争流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黑框眼镜哭唧唧地捂着脸退下了，穆争流这才看到床边还站着一个人。

    “抱歉让他吵醒你了，感觉还好吗？”站在床边的是个短发女生，眉眼是一种很英气的锐利，“我代表同学和老师来探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