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人告诉我,它是一条路。……它是未来。……它是年轻人的希望。……它是“龙头”。……它是一柱永恒的火。……它的履历是遗落的。……我觉得它是一间躺在山间流水旁的牢笼。……”六月廿四号的艳阳燃尽堕入虚无时,林逸仍在看着校园,想着这些不知由来的话。...
林逸在这所高中已经过了三年。三年前,这里的体育场空无一人;现在,仍旧寂静。篮板上歪扭的篮筐,还在半死不活地耷拉着。只是篮板后,多了几排树苗。那些是毕业生义捐的面子工程,林逸也捐了一棵,他把这棵树叫做“学牢”。
他仍记得三年前从镇子搭乘面包车来到县城的情景。当他上车时,身旁挤满了人;下车时,沿途一个一个地离去就只剩他一个了。这里的夏天很炎热,但是有些个女生却贴满装备,长筒的丝袜延绵到裙边。林逸从镇子来到县城,正是这样的夏天。
阳光晒得沥青散发着臭味,一旁的水泥路干巴到被撵过时碎作了粉尘。镇子的一起毕业的初中同学,都寻不到音讯。消息都只能在农妇的八卦中听闻一二。有的在市里读着些看起来高大上的专业,有的选择早早结婚,有的在流水线上日夜兼程。
林逸从未到过县城,却向往着县城的美好。这个想法,来源很简单:别人说县城有商场,有汉堡炸鸡,有旋转木马,还有很多藏书的新华书店。林逸从镇子来县城时,拿半周的零用钱买了只炸鸡,但是他觉得不好吃,又干又咸,得买好几瓶可乐。现在,他更爱喝学校旁的咖啡,但是那家店换了服务员,貌似也没有那么好喝了。
这就是县城的可爱处。但是县城也有可憎的事情。三年前文化广场的游乐园还在,现在,创文办把游乐园拆了建了个整天锁着门的公共厕所。纵然如此,县城仍在不断进步中。沥青路拆了又铺,铺了又拆都已经忘了多少层了。学校满意度的调查问卷也写了几回。元旦都开始上课了。……
林逸经常失去聚焦,见到的人和物与展现在眼前的完全不同。此刻,他的视线虽然落在足球场杂乱的草坪上,见到的却是点缀着血迹的马桶。坐在马桶上,一缕长发覆盖了视线,只剩下一阵子似有似无的喘息。随着喘息声两具骨架上下抽搐着。林逸对于那缕长发的背后眼眸已经印象模糊:只记得衬衣上暗红的腥味,蠕动在舌根处的甜腻,以及双手略过平滑中的一寸突兀。
这些都是三年前的事。三年前的林逸,像一个刚进城的乡下大姑娘。现在,林逸像一个刚丧夫的寡妇。现在,余晕沉入山岗,代替余晕是闪烁的街灯。当一滴由深空滑落的水珠湿润额头时,林逸忍不住笑了。他是没有必要在这里等待的,却在这石椅呆望了不知多久。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常常做一些连自己也得不到解释的事情。当他对自己的行为得不到解释时,总会牵牵嘴角展颜微笑。
“什么时候走?”
向自己提出的问题,竟得不到解答。衣服已经重重地拍在身上带来了寒意。一只飞蛾从眼眶划过,带着视线到了体育楼下。他见到一把伞,伞下面有一缕长发——陈嘉欣。这个女生约莫十六七岁,与三年前的那种活泼完全不同。她仍是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女生。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瞥,林逸却接触到了她的目光。她不再爱笑,随着眼角的翻涌转过了身。如果没有在三年前见过她的话,绝不会相信她曾经是一个开朗的女生。
她有好几段恋情。三年前林逸在学生会里认识她的时候,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她仍相信男人。她并不愚蠢,却做了这样愚蠢的事。那时候,林逸与威士忌沉沦在迷幻。陈嘉欣与一张试纸对视了一晚上。林逸回头,打开微信,输入又删除的几个字发出时,只留下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四个月后,在咖啡厅里见到她。她不再那么爱笑了,身边总是徘徊着不同的男生。斑马线泛红,分手。然后有一个很长的时期互不知道对方的情形。
当他再一次见到她时,她不再恋爱,而且说是从此不再。林逸是在学校的花园见到她的。她说她又单身了。那天晚上,他们聊到深夜才离去。那天晚上,林逸送她到宿舍楼下。那天晚上,林逸对着她的背影落了泪。那天晚上,她对林逸说:“下星期,就是孩子沉睡在手术室的一周年。”过了一个星期,陈嘉欣离开学校时。这个一度将自己称作“老婆”的男人送她上出租车,还送了一个发箍给她。这个发箍是她戴到林逸手上的。现在,陈嘉欣还用它来绑头发。那个发箍已经掉毛了。陈嘉欣舍不得丟掉。她是常常想到这个男生的。刚才,路灯在雨雾的反射下,她又见到这个一度叫自己“老婆”而现在略显沧桑的男生。可再也没有理由去与他相见,只有转身融入雨雾。
作为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人,林逸总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对于他,时间不是金钱。他从来没有接受过“时间即金钱”的说法。他经常浪费时间,却不肯将金钱随便浪费。有时候,和朋友聊天,他会哗啦哗啦说:“真荒谬!如果时间是金钱的话,穷人没饭吃的时候,能不能拿时间当饭吃?如果时间是金钱,穷人家的孩子花费了比富二代更多的时间工作学习,怎么不能代替阶梯遗产的作用?如果时间是金钱,为什么娶亲的时候不能跟丈母娘说我有大把的时间?时间是金钱?只不过是老板房东收税的,让你为他的美好生活奋斗的谎言罢了。”
其实,这种看法也未必对。房东依靠收息收租过日子,已足以说明时间就是金钱了。林逸固执地认定自己的看法是不错的,将时间视作最不值钱的东西。有时候,因为无所事事,甚至会讨厌时间。现在的情形,正是如此。他有太多的时间需要浪费,却又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
雨越下越大。他跑到体育楼下躲雨,看到学校门口旁边的咖啡店还在开着。学校门口,摊档林立,但这个时间点还营业的,为数不多。而且不是周末,仍旧等待着过客,使林逸感到意外。林逸记得那家咖啡店,因为三年前曾在那里沉醉过。
“一杯cappuccino”一把轻柔的声音,从柜台的方向传出,一笔一画地钻入女店员的耳朵。对于这个女店员,林逸比谁都熟悉。林逸在柜台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滑板。那时候,滑板算得上这个小县城的新鲜玩意了。女店员是从学校过来兼职的,一头短发有点微卷,一件白衬衫束在牛仔裤里。下面是一双白色高帮帆布鞋,如果不是胸前模模糊糊两处微澜,很难看出来是女孩子。那时候,店里飘摇着杰伦的《瓦解》,窗台装饰着几株白玫瑰。林逸很喜欢这样的氛围。林逸对女店员说:
“你叫什么名字?”
“与其关注我不如浅尝这杯卡布奇诺的滋味。”
“没关系,我叫林逸,下个周六的此时此刻我也会来,那时候我会知道你的名字。”
林逸是紧张的。他强忍着心脏的慌乱说完了这段话。接过女店员手中的卡布奇诺,就转身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接过咖啡时不知有意无意地,用双手轻轻拂过女店员的手,女店员愣了一下。
回到学校,每当开早会时,林逸站在人群之外,眼神游离,寻找着女店员的踪迹,他的目光穿透了层层人群,却毫无发现。林逸原本打算放弃。有一天,一个路人从身边过,在他耳畔有一个蚊叫般的声音说了这么两句:“那个六班的男人婆,天天拿个滑板在那装,不知道装什么。……”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空荡荡的教室,林逸站在六班的讲台前,凝视着那张斑驳的照片。他的手指轻轻滑过一个个名字。直到停留在“吕诗琴”这三个字上。转身,他在座位表的角落,找到了那个名字,旁边是孤零零的垃圾桶;他到柜子里找出了一个本子,笔尖轻触,留下一行字:“看来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那时候,咖啡算是很贵的。那时候,出学校必须请假条。那时候,身体总有很多毛病,大部分都是装的,头疼腹泻,只为了一张假条。拿到假条,才有机会走出无聊的校园。那时候,校门口的店铺很多:奶茶店,粉面店,网吧,还有有钱就能进的黑酒吧,但是林逸都不常去。现在,学校门口变成麻将馆,烟酒行,唯独留在那的只剩下那家咖啡店和黑酒吧。
林逸刚才见到的那家咖啡店,显然是一个例外。这个例外,却使林逸睁着眼睛走入旧日的岁月里去了。那时候,因为想和吕诗琴见面,几乎每周末走去那家咖啡馆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现在,坐在体育楼下,居然产生了咖啡因的味道,依稀听到了杰伦的歌声:“……笑着的午后……一直在停留……躺着在诱惑,我一个人在角落……陪伴的我”
然后见到一个中年男子不断用手帕拭抹额角与颈脖的汗水。
然后见到一个女人倾倒在男朋友的肩头,男朋友将马卡龙递到她的嘴边,然后用纸巾轻轻擦拭唇角的油污。
然后见到一个背着吉他的长发男在众人面前拨动着1356的和弦,伴随着倾诉式的唱腔。
然后见到一个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的女人每天走来用钓鱼的方式勾搭不同的异性。
然后见到一个手指被香烟熏得黄黄的瘦子。
然后见到一个笑声似蛙鸣的胖子。
然后见到一个喜欢用各种方式使自己在这群咖啡客中间突出得如同夜光表的青年。
然后见到一个因失恋而两眼呆滞的人。
然后见到一对母子,因为咖啡的价格,在店里,当着许多人的面,你一骂,我一哭,放开架势地拉扯。
然后见到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在喝一杯无糖黑咖的时候,不情不愿的表情。这种情形,当然是不多见的;店里的顾客们的心情都被他又厌恶又因为给了钱而强迫自己喝完的表情弄坏了,个个都开始窃窃私语,谁也不觉得咖啡是什么难以入喉的饮品。店里的职员跟老板说了两句,摆起了厌恶的脸谱。老板来到那人身边,那人咽下了最后一口。
然后见到一个身穿校服的女生,在男朋友给他点一杯玛奇朵时,狂喜中失去自持,转过身子,用双臂箍住一个男朋友,狂吻他的脸颊。
然后见到一个肥胖得近乎臃肿的妇人,脸上搽着太多的粉,看起来,像极了郭德缸在《越光宝盒》里的曹操。她不能算是美人,即使搽了那么多的粉也不美。不过,她自己觉得很美。当她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走进店里时,手里挂着一个包包。在这个包包的侧面,印着一个单词。她希望别人都看到这个单词。她拿着包包路过生张熟李面前,用娇若银铃般的声音说着蹩脚的英文:“拿一杯Americano(她说得像是阿妹你砍我)!”转身漏出包包上的单词。这个单词,印着大写的ANUS(Agnes的仿品),她应该不知道意思。
然后见到两个社会人忽然像两只野狗般打起来,你一拳,我一脚,在店外面打得落花流水。当他们被旁边的混混拉开时,一个鼻孔流血,另一个嘴角流血。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然后见到关门后的咖啡店,一个女人用扫帚将地板上那些零零乱乱的杂物扫去;但是空间依旧弥漫着烟霭,没有散去。……
烟。似烟的往事。所有的一切都会像青烟般消逝。他是见过那一堆青烟的。现在,目光扫过咖啡店时,耳畔依稀听到了杰伦的声音:“……之后……彩虹……之后有彩虹”
学校的足球场是挂着杂草的烂泥。林逸望着它的时候,叹了口气。三个月前,曾经同一个小鸟依人的女生——洛锦婷在足球场旁的跑道结识。那个小鸟依人的女生很喜欢他,或者更应该说很依赖他。
当他想起那个女生时,他想起那一对大眼睛。除了眼睛之外,给林逸印象最深刻的东西便是她蹩脚的越语。林逸并不讨厌她的口音。可笑的是:在她对林逸表白时,太重的口音竟然让林逸没听清她说啥。
虽然将女人当成孩子宠溺是应该的,但是坐在她身边的林逸时却产生了有负担的感觉。林逸未必喜欢那个女生,只因分了手久之后,需要有个女生与他亲吻来湿润双唇。这个女生有一对在黑暗中闪呀闪的眼睛。这个女生经历太过空白。这个女生很没主见。这个女生的衣着很萝莉。林逸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说不出多么的不自然,仿佛双手捧着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老是担心不留神将它捏痛了。林逸不喜欢这一类型的女生。尽管那个女生对他很有好感,他却给不了她一个坚实的肩膀。
在过去的岁月中,充满这一类的小插曲。这一类小插曲与流行歌曲里的离调一样,是一种装饰。缺乏这种装饰,这首歌就会显得单调。虽然那些装饰不会改变歌曲的风格,但是有装饰的歌曲总比没有装饰的歌曲好。他将别人的感情当作生命的装饰;别人也将他的感情当作玩物。
雨停了。一种突发的冲动使他回到了宿舍。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他却这样做了。
宿舍楼的走道。过去,他不知道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这里有太多的酒瓶。这里有太多的烟头。楼梯转角总是这样拥挤的。每一丝烟灰都好像有很深沉的故事要述说。那些燃到海绵滤嘴萎缩的烟头,沾染过几人的口液。走廊里的校服经常莫名其妙变少。悬挂着的校裤腿有着被切割重缝的痕迹。护栏的钢管。凹陷的痕迹。零度的碎片。明天再也无法回顾的诗篇。坚佬与陈老鬼与洛锦婷与古雅倩与吕诗琴与陈嘉欣。……
二
咖啡厅的木地板大都已被白蚁蛀坏,踏在上面,会发出吱吱的声响。这些地板早该修葺或更换了。不修葺,不更换,只有一个理由:业主已将这家开了五年的咖啡店高价卖给正在大兴旧区改造的城投公司。这是姨妈告诉妤云的。...
妤云的姨妈,这家店的老板。妤云的姨妈租下这个铺位,已有五年。妤云与姨妈的感情很好,有事无事,总会走去坐坐。现在,走过木板时,她手里拿着一个马卡龙。这马卡龙是姨妈给她的。每一次走去姨妈处,多多少少总会有点好处。咖啡店来的都是熟客,特别是有一个男生每周都来,只是最近少见了。
走出咖啡店,正是林逸搭进教学楼躲雨的时候。
拐入横街,就嗅到一股难闻的臭气。这里有条水渠,使每一个在这条街上行走的路人都用手掌掩住鼻孔。妤云不喜欢这条横街,因为这条横街有水渠。每一次经过水渠旁边,总会产生这样的想念:
“将来存了钱,找房子,一定要有好的环境,近处绝对不能有这样的臭水渠。”
加快脚步,很快就穿过这条横街。她并不急于回家,家里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做。家里的事情都是母亲做的。她是独生女。她有太多的自由,即使做错事情,也不会受到责备。正因为这样,她一直将母亲的溺爱视作一种弱点。母亲的溺爱,使她养成了野猫似的性格。
每一次出街,总会漫无目的地在街边闲荡,直到腿弯发酸时才回去。瓦南是一个浓缩的社会,只要是步行街,两旁必有太多的是旧骑楼。在那些骑楼的外墙上总会有许多招牌和涂鸦值得欣赏。妤云喜欢看招牌,然后根据招牌所示去想象那些楼宇里的活动。妤云是一个想象力很丰富的中女。当她见到雄狗在街边嗅雌狗时,她会联想到孕妇。当她想到孕妇时,她就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等到我想要孩子的时候,给钱找个男人,希望能够生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必须两男一女。……如果是两女一男的话,很容易引起担忧。人是感性的,难免不生情。女生生情了,我会担忧。……”
墙壁是牛皮癣的战场。墙壁上贴着太多的牛皮癣。刚才,走去姨妈店里的时候,见到贴街招的人将威尔刚的招纸盖没了一张□□的海报;现在,威尔刚的招纸已被通水渠的招纸盖没了。妤云知道:再过一两个钟头,这通水渠的招纸一定会被别种招纸盖没的。“我不会和一个贴街招在一起”她想,“如果他是贴街招的话,我一定反对贴街招。他可以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可以在好邻居超市的屏幕上打广告;可以利用巴士做宣传……”她笑了。
她见到那个白天戴着墨超唱着“可怜我尔个盲眼的乞儿子啦”而晚上坐在大排档饮烧酒吃烧鹅的乞儿,有些人白日衣衫褴褛拿个碗躺在天桥下,晚上就可以花天酒地了。
然后是那家专卖成人用品的店铺。店很小,二三十尺左右,堆着很多自动贩卖机,里面各式各样。不但如此,店主还尽量利用店外的空间:搭个粉色的招牌,挂满花朵、丝带之类的东西。店主是个胖子,不大常出现。妤云每一次经过这家店铺时,总会看到有女生蒙着眼睛快踏步离去,有男生经常来回踱步却不曾入内,有老人露出鄙夷的眼神在咒骂。“真是世风日下!”“我都要看看有哪些□□进去?”“都不知道他妈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咸湿佬的?”等。老人的嗓子很好,应该去大王山唱大戏。老板则从来不反驳,有太好的耐性。妤云没有见过耐性这样好的男人。“嫁人,就该嫁给这种有耐性,思想又进步的男人。”她想。
她见到那只瘦得剩下两排骨的黑狗摇摇摆摆走过来,走到服装店前,跷起一条腿,将尿射在灯柱上。她是常常见到这只黑狗的。常常见到这只黑狗排尿。常常见到黑狗走来走去。事实上,展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看惯了的。即使中山路步行街上的鞋印,也记得清清楚楚。
偶尔也会有些新鲜的东西。譬如,城管中心门边的公告是经常更换的。每一个新的理由,总会贴上新的公告。妤云不喜欢这些公告。每一次经过城管中心,总会站在那里,昂着头,瞥两眼。
此刻,门口的保安正在看着色情片。画面中一个没剃腋毛的女人,赤裸着身子,仰卧在床上。一个当汉奸的男子则压在她的身上,也赤裸着身子。这个男子的身体略显瘦削,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像毕加索画中的人物。妤云也看过这部电影的,因为朝伟,因为十八禁,因为朝伟加上十八禁。她知道所谓十八禁的电影,才会有些好看的东西。不说别的,至少不会突然转成大团圆结局。妤云虽然没有出嫁,却早已过十八。侧面看去她像一条优雅而自然的曲线。“不过,”她想,“这部电影不好看。瓦国人拍女人做主角的总有一股异味,一股流传千年的异味。”
女人都喜欢看服装。妤云也不是一个例外。当她见到一家照相店的橱窗里摆着一个穿着结婚礼服的木头公仔时,只掠过了一眼。那袭礼服是用白纱缝的,薄得像蝉翼,很美。妤云睁大眼睛凝视这袭礼服,她却丝毫不妒忌那个木头公仔。“就算最自信的女人,套上这种枷锁,都将丢失自我。”她想。...
她摇了摇头,对着那袭礼服叹了口气,望得久了,橱窗的大玻璃突然失去透明度,变成一面镜子,使她见到“镜子”里的自己,身穿白纱礼服,被困在婚姻里。“这不会是我的未来,”她想,“我不会结婚的,这不会是我的未来。女人的服装,无论怎样丑陋,总不及结婚礼服迂腐。一个女人,一生只能穿一次结婚礼服,这种傻话,只不过是将来变成老太婆的时候拿出来,对自己的安慰:‘至少在这一刻我是幸福的!’……”这样想时,橱窗上的“她”又变成木头公仔了。
那木头公仔有一对小眼睛。那木头公仔的鼻梁扁扁的。那木头公仔有一只搽得红通通的小嘴。那木头公仔的肤色皱得像烂□□。那木头公仔的可怜使她怒火狂燃。她喜欢那个木头公仔,却不喜欢那袭新娘礼服。她掉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照相馆隔壁是文具店。文具店隔壁是云吞店。云吞店隔壁是金铺。金铺隔壁是商场。商场隔壁是士多。士多隔壁是新潮服装店。妤云走进新潮服装店,看到一些式样古怪的新潮服装。
有一件衣服胸口镂空了一大段。有一件衣服胸前凸起两个尖。有一套衣服印着几十支中指。有一套衣服印着太多的“F*CK YOU”。妤云对这套印着“F*CK YOU”的衣服最感兴趣。“阿妈不识英文,”她想,“买回去,阿妈一定不会责怪的。”如果不是因为身上带的钱太少,她有极大的可能会将这套衣服买下。“这套衣服,”她想,“穿在身上,说不定能远离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截至目前,她眼中只有男人,没有男朋友。当她走出那家新潮服装店时,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说是高兴,倒也有点像惆怅。新潮服装店隔壁是农药公司。农药公司隔壁是肠粉铺。肠粉铺隔壁是肠粉铺。肠粉铺隔壁仍是肠粉铺。
第三家肠粉铺的规模最大。尽管肠粉铺已经多得不像话,这家肠粉铺的客人还是在这里排起了长龙。一碟三元的斋肠。在灯光照射下白里透粉的三酱肠粉。足料的牛三星。猪红粥与炒牛河。马拉糕与马蹄糕。雪白的汤圆。妤云见到汤圆,就会联想到结婚的宴席。她讨厌结婚的时候总有人给美食一些九不搭八的寓意。
站在肠粉铺前,眼望汤圆,幻想自己结婚时的情景,马上让她的眉毛挤成了一团。那是某个小村的地堂,只能摆两十多席。墙上挂着褪色双喜。前边是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桌上有一个满是香灰的香炉。红烛的火舌不断往上舔。她与新郎坐在桌前的小圆桌边。新郎很呆滞,有点像八两金,有点像酱爆,有点像刘以达,有点像女装的李健仁。
凌乱的脚步声,使她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一个瘦削男人推着小车飞步而来,撞了她一下,她的身子失去平衡,只差没有摔倒。一时的气愤,使她说了一句非常难听的话语。这是一句俚俗的咒骂:“死仆街”,出口时,那男人已无影无踪。
附近起了一阵骚乱,一若平静的湖面忽然被人投了一块大石。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见到城管,不免有点惊悸。当城管犹如一支箭般经她面前擦过时,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理智暂时失去应有的清醒,感受麻痹,想离开这出了事的现场,两条大腿却不肯依照她的意向移动。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两个男人站在距离她不过三尺的地方大声谈话。“真大胆!”“那么能跑?”“一辆破推车,加几副老花镜就叫做生意?”“这次三百啦!”“下次再看见,直接五百。”“真大胆!”“真想发达,不如去买福利彩票。”妤云转过脸去一看,两个男子中间的一个手里紧紧抓着推车,上边用衫夹夹了许多老花眼镜。他是一个贩卖老花镜的人。
两块钱的眼镜,卖两块五。这五毫子是别人的施舍。只有瘦弱的中年男人,因为没有勇气求乞,又没有力气坐在工地扛水泥或抛砖头,推着小推车穿街走巷求取别人的怜悯,赚些数目极微的容易钱。这是中年人们的“职业”。可是,一个身穿制服的中年男子在热闹的步行街要挟索钱,自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却以“影响市容”去斥责别人,借此博取三百块的巨款,当然是可悲的。
城管仍在高谈阔论。有四五个路人围着他。稍过片刻,有七八个路人围着他。刚才的骚乱迅即过去。没有人知道那小贩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人知道城管做了什么。大家只关心一个问题:肠粉铺轮号轮到我了没?
惊悸的心情消失后,妤云迈开脚步朝前走去,望望那一堆围作一团的人群;望望人群中间那根有如雨伞般的执法棍。那身披制服的中年男子仍在讲述他威武的情形,声音很大。却没有人在意。
“要是他能够卖完这些眼镜的话,说不定就可以快快活活过日子了,”她想,“刚才,服装店里的几种新潮装,一下子可以买来几件给老婆。衣服穿得漂亮,人也自然而然会漂亮的。穿了漂亮的衣服,一定会幸福。此外,他还可以走去好邻居商场给老婆购买化妆品,天天敷脂抹粉,将自己打扮得像电影明星,不愁没有笑容。”想到这里,又被别人撞了一下。转过脸去一看,一个头发推着小车的中年。妤云并不生气,因为她相信那男人不是故意撞她的。
她耸耸肩,继续朝前走去。“买完眼镜之后,可以买些漫画:两本《偷星九月天》;一本《老夫子》。给姐姐妹妹《偷星九月天》;给弟弟一本《老夫子》。”想起家庭,妤云的父亲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中午出街,总要到深夜才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外边做什么,连妤云与她的母亲也不知道。“有了漫画,必须买些玩具,”她想,“粉红色的芭比娃娃,粉红色的啤啤熊。妹妹一定会喜欢粉红色。”她摇摇头,脸上不自觉地露了笑容。单身女子在街边露笑容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当别人睁大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她仍在想着玩具的问题。“男孩子的玩具有粉红色的吗?好像没有见过粉红色的。不过,这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有钱,什么颜色的玩具都可以买到。有了粉红色的玩具,就该买些粉红色的裙子、衣服、鞋子与发箍。……”
走到那家云吞铺门前,妤云站定。许多人站在那里等待。云吞铺的铁闸拉下一半,里边有几条大腿在移动。伙计走来赶人,今天打烊了。没买到的人都在谈论这件事,七嘴八舌,每一个人都将嗓子吊得很高,企图凭借声调去压服别人。
“有生意都不做!”——好几个人都是这样说的。这时候,有人用身子撞了她一下。她转过脸去观看,是一个卖菜婆之类的中年妇人。妤云白了她一眼,挤出人群。
“我也要赚钱,可以是几十万甚至一百万,”她想,“有了这么多的钱,应该买两辆汽车,一辆给阿爸,一辆自己用。阿爸不会驾车,雇一个司机给他。我也不会驾车,也要雇一个司机。但是,自己驾车比较威风。有了钱之后,就该学驾车。……”她幻想自己驾着一辆崭新的波子,在商贸城上疾驶。商贸城的两旁挤满黑压压的围观者,情况热烈,与“大圩”十分相似。但是,与“大圩”不同的地方是:整条商贸城没有人列队行走;也没有装饰得像大花篮似的花车。整个商贸城冷落寂静,只有一辆汽车。这是妤云的汽车。妤云穿着印着“F*CK YOU”的衣服,驾着汽车,在千万条视线投射下,将车子驶得很快。她的颈间围着一条紫色的丝巾。这丝巾在风中扑扑飘舞,像旗帜。……
她已走到商贸城。到处是人。太多的车辆挤得像装在罐头里的供做食品的小鱼。气氛热闹。热闹的气氛与农历大除夕一般无二。妤云是个寂寞的中女,喜欢挤在人堆中将挤迫当作消除寂寞的特效药。
在她前面,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用左臂围住女的肩膀;女的用右臂圈住男的腰部。
“有一天,他们结婚了,就不会用这种姿态在街边或公园或郊外行走,”她想,“为什么要去找男朋友?女人为什么要嫁给男人?楼下士多的伙计亚军常常对我笑;我不喜欢他。他的牙齿凹凹凸凸,长长短短,很难看。他有一只酒糟鼻,很难看。他的太阳穴有一块瘢疤,很难看。我不要找男朋友,哪怕他像电影小生那样英俊。”
游目四瞩,她见到好几个年轻男子,却没有一个英俊似电影小生。她认为自己是对的。然后走到一家电视店门前。每一次见到电视店总会站在那里看看店内的4K电视。她喜欢看荧光幕上的彩色画面,因为电视机的画面比收音机的声音好得多。“如果有钱的话,一定要买一个4K电视机。”她是常常这样想的。当她这样想时,荧光幕映出一个男人的特写。有点像八两金,有点像酱爆,有点像刘以达,有点像女装的李健仁。讨厌八两金,讨厌酱爆,讨厌刘以达,讨厌女装的李健仁。她讨厌结婚。她在那家电视店前站了不到,受不了那个男人的尊容,气愤地移开脚步。应该回家了,仍不愿回家。她对自己做的事情,总不愿寻求合理的解释。“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是没有理由可讲的。”她想。
前边有一个中年男人,又矮又胖,秃顶,胡子邋遢,穿了一条宽大的喇叭裤,右手插在裤袋里不知道在来回抓挠什么。裤子是蓝色的。裤袋却是红方格的。妤云不愿意靠近他,再也不愿将视线移到他身上。那中年男人用嘴唇含着一支香烟。
妤云走过他身边,没看他。他也直接路过,没看妤云。
使妤云感到失望的是:这个用嘴唇含着香烟的中年男人,不但一直盯着她看,反而好像故意地将他那肥胖的身躯靠了过来。妤云闻到了他的气息,仿佛闻到了死老鼠似的。她希望疾驰而来的汽车将他撞倒。
继续沿着商贸城走了一阵,忽然感到这种闲荡并不能给她什么乐趣,穿过马路,拐入横街,怀着沉甸甸的心境走回家去。那条横街的行人并不像商贸城那样挤迫,只因两旁有太多的无牌小贩,令人觉得这地方太乱。妤云低着头,好像有了不可化解的心事了。其实,那只是一种无由而生的惆怅。她仍在想着那个用嘴唇含着香烟的男人。她固执地认为如何男人都不应该秃顶、不应该胡子邋遢、不应该穿了一条宽大的喇叭裤、不应该将右手插在裤袋里不知道在来回抓挠、不应该用嘴唇含着香烟。她不希望遇到这种男人。这样想时,已走到距离家门不足一百步的地方。她见到地上有一张照片。
三
晨早,林逸走出校门。人行道上有太多的行人,中山路的街边总会有太多的行人。有一个冒失鬼犹如舞龙灯般在人堆中乱挤,踩痛了一个女人的脚,女人惊叫,他却用手掌掩着嘴巴偷笑。...
站在一家眼镜店门前,将那些当时兴的黑半框眼镜放到显眼的地方招揽客人。“几年前,我是不戴眼镜的,”他想,“现在,不但看电影要戴眼镜,离得远一点的什么都看不清了……”他的思路被两个人的谈话声打断。那是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胖,一个瘦。胖子神色紧张,说话时,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桂圆。
“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
“最近城管又没钱花了。”
“又开始抓走鬼了?”
“是呀,昨天抓到一个卖眼镜的。”
“罚了多少?”
“据说好几大百。”
“这么多?”
“是呀,一副眼镜才两块五。”
“穷地方的官就是皇帝。”
胖子叹息一声,瘦子也叹息一声。胖子说“再会”,瘦子也说“再会”。胖子朝南走去,瘦子朝北走去。林逸耸耸肩,暗忖:“十多年前,□□要钱,保护费才几十;现在,随便来个穿制服的,要管理费都几百起步了。时代不同了。”他继续朝前走去,走了几步,见到一家肠粉铺。这家肠粉铺的菜牌里罗列着许多极具诱惑力的美食:三元一碟的斋肠。在灯光照射下白里透粉的三酱肠粉。足料的牛三星。猪红粥与炒牛河。马拉糕与马蹄糕。雪白的汤圆。……林逸想起曾经在这里和古雅倩吃的汤圆了。两年前,当他在学校奶茶店兼职,他的老板给了他第一笔金-一张五十块瓦币。五十块一个星期。那时候对于林逸已相当开心了;现在知道出来上班半天都有五十。现在,工人的价钱很高。但是钱却不值钱了,五十块听妈妈在她年轻的时候能活半个月。那张五十却只够他和古雅倩逛一个街角。
看肠粉铺的菜牌,使他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他迈开脚步。
走了一阵,见到一只黑狗。这黑狗瘦得剩下两排骨,摇呀摆地走过来,走到指路牌旁边,跷起一条腿,将尿排在银色栏杆上。一个妇人的皮鞋被尿淋到了,板着脸孔厉声赶走它。林逸目击这一幕,不自觉地露了笑容。他想起了一只名叫“黑嘴”的土狗与一只名叫“灰灰”的土狗。当他还在高二的时候,他家里养过一对土狗。后来,黑嘴死了。灰灰也死了。只是家里莫名晚上打起了火锅。过了两天,涮火锅的肉才吃完,很好吃就是不知道是什么肉。来到县城后,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了。
四
妤云见到那张照片,不能没有好奇,弯腰曲背,伸手将那张照片拾了起来。起先,她完全不知道照片的主人拍摄的是什么;拿在手里定睛一瞧,心就扑通扑通一阵子乱跳。那是一张女孩私房的照片,是一个三角形的角度,三角形的两条长边是两条腿,腿上是半褪不褪的丝袜,一直把目光指引向三角形的顶角,一处幽密。照片上的情形,是妤云想也不敢想的。她知道这是没有规矩的东西,带回家去,除非不给家人见到,否则,一定会受到责骂。她想:“将它扔掉吧。”但是,她很好奇。对于她,那张照片是刺激的来源,多看一眼,心里就会产生一种难于舍弃的感觉。“何必扔掉?”她想,“如果每个女生也能大大方方地选择自己的风格,那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呢。”她将照片塞入手袋。“回到家,躲在房间里,关上门,就可以仔细观看了。”这样想时,走入大厦,一级一级地走过阶梯上楼。回到家,才知道母亲在厨房里做着早餐。于是,拿了睡衣睡裤走入睡房。关上房门,仔细观看那张照片时,在后面写了几个字,“不管你是谁,我羡慕你的自由”。她脱去身上的衣服,站在镜前,睁大眼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五
凝视镜子里的自己,林逸发现额上的皱纹加深了,头发愈加凌乱,长长的像个鸟窝。那是一家服装店,橱窗的一边以狭长的镜子作为装饰。林逸贪婪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了刚上高中时的他。那时候,头发是短的;额上一条皱纹也没有。现在,他已高中毕业。脸上的眼袋越来越深;皱纹加深;头发越来越长。...
他想起毕业相册。那本毕业相册是一个月前拍摄的。在那本毕业相册上,每一个毕业生都有照片刊出。他也有。他扎着一条马尾。其余几十个同班男生都是寸头。对于他与他的同学们,这头发与其说是个人的形象,毋宁说是对规则的看法。从那时起,他们的生命转入另一章,说是一个开始,却是毫无把握的开始。现在,想起那时的情景,心里浮泛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不是针刺的痛楚;但也不是快乐。尤其面对着镜子的时候,不能不感谢自己的勇敢。他想起陈老鬼的言论。他想起陈老鬼争辩不过他,把他赶出教室的情景。他想起大流感封禁。他想起变成孤岛的西中。他想起孤岛上饭堂和小卖部疯狂提价的作为。然后是陈老鬼要求他退出足球队,说是体育生没有前途。……这些都是难忘的事情。想起这些事情,血液循环就会加速。他常常这样想,“那时候有勇气对一切不管不顾地决定从学校走去社会;现在——”现在,头发越来越长;皱纹越来越深。他觉得镜子里的他仿佛对学校有些留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