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拳的威势竟比方才的出招还要来得骇人。
拳头尚未至,席卷的风浪便已抢先一步“嗖嗖”涌来,打在人的身上,吹得斗笠缀下的面纱不安地晃荡。
无渡眼瞳一缩。
他沉下双臂用禅杖抵挡,却被重若千斤的拳头轰得双手发麻。
距离越近,威势越大的气浪更是直接将无渡头上的斗笠掀翻。
一头泼墨青丝倾斜而下,露出一张面若冠玉的脸孔来。
两双黝黑的眼眸在泠泠月光下对上视线。
尚砚冷哼一声,也不管这秃驴怎的没剃度,使出全身力气往禅杖上压,无渡眼皮微微一抽,不得不也运起内劲,这才把人挡了出去。
可他自己却也脚擦在地上,硬生生倒退了半步。
不等这秃驴反应,尚砚脚刚沾地,双腿便蹬地弹射蹿出,眨眼间就冲到了无渡身前,拳头如骤雨般落下。
纵使无渡有心闪躲,但他只守不攻,总会有疏忽之际,只听“嘭”的一声,尚砚快而重的拳头猛地砸在他的嘴角处。
口腔里瞬间弥漫出一股血腥气,无渡用舌尖抵了抵受伤的位置,心口微沉。
这还是他下山以来,头一回这般狼狈。
若非在这位施主身上看不见妖气,他当真要以为此人是个厉害的大妖所化了。
白衣僧人内心并非像面上表现的那般一派淡然,心神涌动的同时,握着禅杖飞速往后退开距离。
那道士已经逃走,无渡不愿再与眼前的施主多作纠缠。
毕竟这位施主不过是个普通人,并非精怪恶鬼,他无须置其于死地,也断不可使用神通手段去对付他。
无渡拨弄了一下胸前的佛珠,嘴唇轻启,正要说话,却见那怒气冲冲的施主不知何时捡起被道士遗落在地的佛尘,已然挥舞着急速扑来。
雪白的佛尘银蛇般飞舞,夹杂着“唰唰”破空声,仿佛下一秒就要狠狠绞上来,把人抽得皮开肉绽。
想到尚砚骇人的巨力,无渡下意识往一旁闪躲出大段距离,不曾想那道迅疾的身影竟并未同预料中的那般缠上来,反而借势擦过,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
他……这是被耍了?
无渡微怔,在原地静站了半晌。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紧了紧握着禅杖的手,提步跟了上去。
既已揍过秃驴一拳,尚砚见好就收,捞起佛尘虚晃一枪,吓一吓这厮后,便直追那牛鼻子老道而去。
只可惜那厮滑不溜秋的,跑得实在太快,等他追出去四下里搜寻了一番,都没能找到那抹装模作样的身影。
不得不无功而返的尚砚一想到那半路杀出来的秃驴,就气得牙痒痒,只是一拳简直便宜了这厮!
若不是这秃驴多管闲事,说不定他已经把救醒小公子的方法问出来了!
“该死的秃驴!”尚砚边走边怒骂。
深入山间小路,冰凉的夜风卷席着刮过。
正埋头走路的男人却是将怒骂声吃下肚,猛地扭过头,眼眸锐利地剜向身后。
“谁?!”
皎洁的月光洒落树梢,唯有灌木丛和树枝被夜风吹得哗哗作响的“飒飒”声聒噪在耳畔。
树影婆娑,除了高大的身影投下扭曲影子,蜿蜒而下的山路上,空无一人。
莫不是他感觉错了?
男人狐疑地扫视了几下四周,确定一无所获后,目光有些不甘心地慢吞吞收回,拧着眉继续赶路。
那张被树影遮盖大半的脸上有些看不清表情,许是为了壮胆,他接上了先前不痛快的怒骂。
骂得愈发大声了。
—
翌日清晨,
细碎的晨曦将将从天际破开,尚砚便睁开了眼睛。
环顾四周后,他从茂密的树影间跃下,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昨夜有人在跟着自己,尚砚很清楚,即便他没能发现对方的踪迹。
他临时改变了回府的主意,在山上绕了几次路后,身后偷偷摸摸跟踪他的那人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没过多久就离开了。
借山间溪流洗漱一番,尚砚揣着昨夜特意捡回来的佛尘,踏上了前往城镇的路。
趁着尚且朦胧的天色,他悄悄猫上小巷的墙头,学着那秃驴的模样,隐匿了气息,守株待兔。
只可惜不知是他运气不好,还是那牛鼻子老道学精了,头顶高悬的圆日变作弦月,又再一次变作圆日,尚砚啃了好几个干巴巴的饼,都没见到人影。
心里挂念着小公子的安危,他自是心急如焚,意识到再等下去也是无果后,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找了一家客栈。
收拾过自身,换好衣物的尚砚打算回府一趟,问问小公子的情况,看着摆在桌面的佛尘时,却犯了难。
仔细思索了一番,他抓起佛尘去了当铺。
牛鼻子老道的东西他可不敢随意带回去,万一又对小公子造成了什么伤害——
尚砚不敢再细想,把这烫手山芋活当得来的银子装好。
事到如今,他大致也能猜到自己没等到那臭道士的原因,无非就是凭借着那身神神道道的卜卦本事,测了吉凶。
虽心有不甘,尚砚对此却也无可奈何。
但就此放弃逮人是不可能的。
考虑到那厮或许有什么法子能知道佛尘在哪儿,尚砚没有立马离开,以防万一,他告诉当铺的掌柜,假使有人来问佛尘,就支人去福来客栈告知他一声。
“当然,如果能帮俺打听一下对方的消息,就再好不过了。”怕掌柜的不愿意,尚砚手腕一转,把那被塞得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往前推了推,“这是报酬。”
嘿。
见这位客人把自己刚才拿出去的钱又还了回来,原本还在柜台后面嘴皮子哆嗦着挤出笑容的当铺掌柜乐了,也不觉得眼前这位看上去凶巴巴的客人吓人了。
虽然有些惊疑客人这看着来历不凡的佛尘是从哪得来的,但谁会嫌自己的银子多呢,况且这应当也不是什么害人命的差事。
而且……
当铺掌柜连连点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袋银子,就要伸手去够,手将将抻出去没多远,一双好似有蒲扇大的手却先一步重重地压在了上面。
“希望掌柜的说到做到。”尚砚双眸微眯,“不然……”
他憨笑了一下,没有把话说完,那当铺掌柜却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心里刚冒出来的小九九瞬间被他掐死在腹中,那悬在桌面上的手都没忍住抖了抖:“……这是自然,客官,请您放心。”
尚砚没有答话,垂下眼皮居高临下地深看了他一眼,才慢慢松开了手:“那俺就安心等着掌柜的消息。”
“哎哎。”当铺掌柜迎着笑望着那小山似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门口,才终于敢松一口气。
娘嘞,这客官也太吓人了,眯着眼看过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要被一拳砸成肉泥!
他后怕地用袖子粗鲁地擦拭了一下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软绵绵的双腿差点儿没站住。
原先那格外吸引人的大包银子落在目光里再也没了丝毫的吸引力,此刻完全变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颤抖着手把鼓囊的布袋抓起,当铺掌柜现在是一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都没有了,甚至还得让人在这件事上仔细着点。
他匆匆把那袋银子放好,打算盘计数的心思都没了,急忙唤来两个小厮细细嘱咐了几句。
—
尚砚倒不怕那牛鼻子老道不来,就冲那厮逃命也不忘回来捞佛尘的架势,这佛尘不说是他的命根子,起码也是挺重要的物件。
他摸了摸怀里放着的活当契书,勉强安心了些。
安置好佛尘,本该打道回府,可还没走出几步,尚砚就觉得肚子饿了。
他食量大,饿得也快,几个干巴巴的饼根本不够他吃一天。
从兜里摸出两张饼,尚砚边走边吃,不知走到了哪儿,隐隐嗅到一股子浓郁的馄饨香气。
越闻越香,简直勾人的紧。
嘴里干巴的饼顿时难以下咽。
尚砚转着眼睛一看,原来是路边不远处有个馄饨摊刚刚开张,店家正手脚麻利地包着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馄饨。
炖着高汤的锅里雾气缭绕,带着香气跑出去老远,一个劲儿的往尚砚鼻子里钻。
喉头无意识地滚动了两下,尚砚觉得,被饼噎得慌的胃果然还是要来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烫烫才好。
这般想着,他把没吃完的饼塞回原处,快步走到馄饨摊前,要了两大海碗的香菇鲜肉馄饨,正埋头畅快地吃着呢,身后忽然响起一句熟悉的佛号。
“阿弥陀佛。”
尚砚耳尖微动,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
“这位施主——”似乎有人在他身后站定,一人先开了口,另一个声音则补充,在和店家说话,“麻烦给小僧和小僧的师弟来两碗素汤馄饨。”
尚砚吃完馄饨,捧着碗咕噜噜地喝着热汤,眼角的余光瞥见两个年轻的和尚在他的左前方坐下,两颗光溜溜的脑袋格外地吸引人的注意。
虽对那多管闲事的秃驴万分不爽,但尚砚对其他的和尚倒也没什么厌恶感。
他咽下最后一口汤,招手向店家又要了一碗的时候,没忍住往两人的方向瞅了一眼,和尚们正闭目合掌,嘴唇微动,默念着什么。
尚砚没在意,刚想收回视线,其中一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目,條然睁开了眼睛。
尚砚瞧着那年轻的和尚先是一愣,而后沉默地看了自己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才朝他礼貌地笑了一下,不知怎的,突然没了吃饭的胃口。
没去看和尚面上发觉自己失礼,后面又浮出的歉意微笑,尚砚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皮,盯着碗里皮薄馅大的馄饨默了默。
浪费食物可不是什么好行为,更何况他还没吃饱。
把手里快被自己捏碎的筷子放下,尚砚拿起汤勺搅了搅碗,舀了几勺馄饨肉,暗自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相安无事地吃完馄饨,他把饭钱分三次在饭桌上一一排开后,立马站起身。
恰巧,那看上去年纪小一点,对两人方才的眉眼官司一无所知的和尚睁开了眼皮。
他刚想同师兄说句话,却瞅见尚砚准备离去的姿态,原本要说的语句霎时间脱口变成了急匆匆的叫唤。
“哎?这位施主,还请留步——”
谁知,这在和尚看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跟捅了马蜂窝似的,话音未落,那人的动作反倒更快了。
两条长腿一跨,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全然没有给人一丝反应的空隙。
这……
和尚傻眼了,不知道怎么办,他侧过脑袋去看师兄,结果师兄也是一副意料之外的神色。
师兄弟俩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稍微年长一些的和尚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先吃饭。
等两碗素馄饨吃得差不多了,那恨不得飞快离开的男人居然又走了回来。
年纪小一些的和尚惊了。
怪不得师兄方才让他们先吃饭呢!
原来是早就知道这位施主会回来啊!
他偷偷看向师兄,眼睛很亮:师兄,您真是神了!都快赶上大师兄了!
突然被夸的师兄尴尬地笑了一下。
阿弥陀佛,他能说……是他饿了,想先用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