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丹恒并没有睡着,起源于心脏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屈服,即使灵魂再如何的倔强,也无法违抗生理的本能,他不知道,穹已经将他的痛苦一览无余,只是没有戳破。
两个带有秘密的人睡在一张床上,如同离心的夫妻,同床异梦——丹恒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他坐起时,月色已经离开了,穹也入了梦。丹恒端详着他的眉眼,却不自觉靠近——
靠近、靠近……等丹恒回过神来时,他的鼻尖早已浸满了穹温热的呼吸。黑暗是绝妙的失落之地,足以让人们在一片孤寂中撕开自己的秘密——丹恒还是没有再近一些,他换好衣服,在一片黑夜中摸索着离去。
实验室里,蒂塔抱着粉红小熊坐在台阶上等她。少女似乎是没有觉醒一些感知,快入冬了,还穿着那条天蓝色的连衣裙。
蒂塔没有抬头,只是摆弄着自己的小熊,说:“你很久没有处理他们,妈妈好像生气了。”
没有人回应。
她继续说:“丹恒,你会死吗?”
丹恒站在台阶上,蒂塔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见他说:“会。”
“每个人都会死的,没有例外。”
又是一次名为“疗愈”的刑罚,丹恒已经不再惧怕这种疼痛,记忆的丢失让他依赖于一些刺激,他迫切地想攫取自己的过去,包装成礼物作为对朋友的忠诚。
“我是谁?”
“我最好的作品。”
同样的答案,同样的冰冷。每一次结束后,他的大脑都会混沌不堪,各种声音与图像扭曲在一起,如同一幅巨大的表现主义大作,越混乱,越纠葛。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今夜穹哼唱了那首歌,丹恒感到熟悉,却无从回忆。蒂塔依旧是坐在那个特质椅子的旁边,她的行为如同设置好的程序,永远不会用其他的动作,丹恒觉得她很可悲,但转念一想,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都一样,是被“母亲”操控的傀儡,只是丹恒先一步学会了怀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注定会生根发芽。时至今日,丹恒都没有摸透这个实验室的秘密,他只是日复一日地销毁,日复一日地回答天空的颜色。
这一次,也会是这个问题。
蒂塔抱着粉红小熊站了起来,走到丹恒的面前,明明是少女的模样,却面无表情,她说,丹恒,我好悲伤。
为什么?丹恒靠在墙上,借此来恢复一些力气。“你不应该感到悲伤,蒂塔。”你应该问我天空是什么颜色。
蒂塔转身就走,少女的背影在冰冷的实验室中像一幅落寞的油画,离开之前,她说:“我似乎,感受到了你的痛苦。”
丹恒的体内有一颗炸弹,量不大,刚好能把他炸个粉碎。他曾经清醒地看见机械手臂划开皮肤、割裂血肉,在自己体内放下了恐怖的东西。那个时候,蒂塔就在旁边,她站在丹恒的目光里,安安静静地目睹着他人的痛苦,就好像只是汲取着一段影片,恍惚间,丹恒看见一个女人抚摸蒂塔的头发,丹恒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注意到蒂塔的手臂上,似乎也有这么一道疤。
足以掠夺蒂塔的生命。
“母亲”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用子弹结束残次品的生命,而不是按下炸弹按钮破碎他们的血肉、点燃他们的躯体。
“多此一举并不是你的性格”——丹恒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仿佛所有的行为都是刻在他的骨髓中,只是需要一根引线,就能一直燃烧下去。
等丹恒回到家时,天色已明,穹早就离开了,还帮他叠好了被子。桌上的早餐还剩下一半,压在杯子下的纸条上多了几行字:
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这么早离开,其实还想和你多待一会儿的,期待下一次的见面吧(ps:谢谢丹恒老师的安慰,过了一个晚上突然觉得这份工作也没有这么难捱了,等我发了年终奖金,一定请丹恒老师吃大餐!!!)
落款:睡在你隔壁的朋友——穹。
丹恒看到纸条后不由得笑了出来,像一滴雨触摸风铃后,打碎沉闷与寂静,在空荡的世界回响,麻雀已经醒了,在书房外的窗户上叽叽喳喳,丹恒给它们撒了一把小米。
想起昨日穹说的有关他的工作的事情,丹恒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穹对丹恒撒谎了,让他这么早回去的原因不是工作,而是来自医院的一通电话。等穹赶到医院的时候,养父正好剥完一个橘子,等穹坐在自己旁边后,就顺手把橘子塞给他,接着又去剥下一个,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给自己的孩子,穹已经习惯了他们父子俩之间这种尴尬的气氛,说实话,如果哪一天养父突然对他一次性说了超过三十个字,穹都要怀疑这具壳子里是不是换了一个灵魂。
养父是今年春天查出来的癌症,等穹知道的时候,已经没有病愈的可能,养父非常有条理地安排好了自己的一切,包括以后的墓地,就在西郊的那片山上,那里地方大,人少,即使是躺在土里,都能在这个城市之前感受到阳光。
除了穹。
其实当初在穹选择这一份工作时,就和养父发生了类似于辩论的争吵,两个情绪稳定的人都没有办法说服对方,最后养父只能让穹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走完接下来的人生,养孩子毕竟不是解方程,只是在他们争吵完的那个夜里,穹看见养父抱着亡妻的照片,坐在小花园里,嘴里念念有词,穹听不见,不过他猜,应该也是类似于“孩子不听话怎么办”这样的话。
孩子不听话怎么办呢?那就听孩子的……他们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啃橘子了。
“您的身体……最近还好吗?”还是穹先啃完了橘子,他牙口好,吃什么都快。
“没有任何起色,”养父给穹扯了张纸,“和之前预测的一样不断衰败着,这是自然规律,穹,没有人能违背规律。”
“您似乎从来不会害怕,对自己或是对我都是这样,”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悲伤,他又回忆起养父带自己回家的那一个秋天,穹和往常一样被那群恶劣的大孩子排挤,只能一个人蹲在路中间玩落叶,他喜欢用一根线将枫叶串起来,然后再拆开,然后再串起来……周而复始——穹不喜欢这种无聊的、重复的游戏,但他没有更多的选择,养父就是这个时候走到他身边的,穹不知道他到底在背后看了自己多久,只记得自己发现养父时,他的肩上挂满了枫叶,像一尊久久伫立于此的雕塑。他的生活很无趣,像一堆排列整齐的数据,穹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他没有做好成为一个父亲的准备,那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回家,穹在这种恐惧与不解中度过了人生最轻松的十六年,不过说起来,除了自己的工作问题,他们父子俩没有起过任何冲突。
与其说是父子,他们更像师生。
养父问穹:“你最近是交到了新的朋友吗?看起来很开心。”
有吗?
穹薅了把脸,他刚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感觉整张脸都被冻成了硬苹果,养父偷偷打开了暖气,他说:“是你说过的那个人吗?”
穹点了点头,他注意到养父的眼神很不对劲,他看着穹,却像是透过穹看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出现的、只会存活在记忆里的人。他告诉穹,在家里二楼书桌下数的第四个抽屉里,有他知道的所有东西,养父不能确定穹需不需要,也不能确的孩子如果真的定自己看见了这些东西他又该如何自处,这已经不是现在的他能计算到的了。在刚入院没多久的时候,医生就告诉过穹,是养父在消极对待治疗。
“如果病人自己都不愿意对抗病魔,那我们做再多的工作也是没有用的。”
为什么呢?那一夜穹一遍一遍地问,养父只是转头看向窗外,一句话也不说,或许是放弃了,也或许是死心了,走之前穹问他:“您是要抛弃我吗?”
把我带回家,抚养我长大成人之后再抛弃,这是一项什么社会实验吗?这句话穹没有说出来。“您总是有很多的心事,却一句也不曾对我说过,您似乎永远把我当成一个孩子。”
养父看着穹,苍老的眼睛如同一池旧湖,吐露出无尽的疲惫:“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你的路还很长,还有后悔的机会。”
你可以将之前的一切推翻重来,你可以走错一段路,只要及时止损,你的未来就不会有任何的纰漏,时间,是上帝赐予每个人最好的后悔药,每隔2.4年人体细胞就会完全更换一轮,等三年后,你又会是全新的你,过往的一切都可以更迭,记忆、朋友、爱人……
“我不会后悔。”
养父转过头不再看他,可能是生气了,穹拉开抽屉把从未谋面的养母的照片放在他的手里,他很久之前就发现,自己的眼睛与这位素面谋面的的母亲很像,如同藏匿着岁月的琥珀。养父抚摸着相框,那是他亲手雕出来的,丑得很别致。穹从来没听过他们的故事,也不会再有人告诉他了,毕竟养父的生活也从来没有需要过他。
“我走了爸爸,等这段时间忙过了再来看您。”
“嗯。”
等穹走到门口时,养父突然叫住他:“穹。”
“还有什么事情嘛?”
“没事,只是突然想起来,过一段时间可能会下雪,我和你还没有在一起看过。”三十个字,像一封简短的遗书。穹知道他又陷入了回忆,随意安慰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他不知道,这是与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在穹离开后不久,丹恒收到了一个包裹,没有寄件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出现在丹恒屋外的那棵歪脖子树下,旁边还卡着一封信,血红的信封,像是来自地狱的邀请信。丹恒站在树下,也没有去把它取下来,直到一阵风过,信被吹到了他的脚下,可能是命运使然,任何一丝意外都是生命目录中不可或缺的一章。
除了穹,丹恒可不觉得还有会给自己写信的朋友。
他将包裹和信都带回了书房。最近的天气阴晴无常,在丹恒离开树荫的下一刻,天空下起了小雨,凉得浸人、锐疼刺骨,丹恒抱着包裹,站在檐下看雨一滴一滴的坠落,直到那座葬送着无数生命的山消失在视野,丹恒想,如果自己死了,如果幸运地没有被炸成一堆烂肉,会不会也被葬在那里——可是他是没有办法给自己立碑的,丹恒觉得自己应该请穹帮一个忙,可是……又能给穹什么报酬呢?
一顿早饭、一个枕头、一堆他可能不会喜欢的书……对了,还有一个残缺的挚友。
挚友是丹恒自己封的,他已经给不了穹更多的东西了。
信的内容很简短——“如果你已经下定了决心,翻阅那个可能不堪入目的过去,请打开这个包裹,在此之前,您依然有后悔的权利,不必在意我是谁,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中,无比平凡的人”。
我不会后悔,丹恒想。
我走的每一步,都不会后悔。
丹恒戴上眼镜翻开了这本日记,里面掉出来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丹恒捡起来之后就把它压在另外一本书底下,想了想,又把它摘了出来放在空气里。
“它的颜色已经褪去,它的故事尘封难忆。”
丹恒的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一句话,果然,在日记本的第一页就写着这样的字句
“3月21日,晴,妈妈带回来一大捧玫瑰花,我看见她把花丢在角落,可它们像火一样在燃烧,或许,我该为它们换一个结局。我只偷偷留下了一朵,剩下的都被妈妈丢进了垃圾箱。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让我和她第二天去实验室,我其实并不愿意,可她是妈妈,我不能反抗她,就像玫瑰花不能阻止别人采摘自己一样。
今天晚上,我还会做噩梦吗?希望不要了,我不喜欢噩梦。”
丹恒又接着翻了下去。
“3月22日,雨。昨天晚上我又梦见实验室里的人了,他们用刀剖开我的心膛,我知道这是梦,可怎么也醒不过来,好像是有人把我的灵魂一针一针缝在梦里,怎么都挣脱不开。妈妈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她爱我,好像又不爱我。”
“4月19日,晴。我第一次剖开人体,表现得很不好,似乎是让妈妈丢脸了。”
“4月30日,阴。第一次开枪,没有害怕枪声,我表现得很好,她依旧不开心。”
……
“10月27日,雨。有一个实验体在哭,我记录在册,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作品,我的心脏似乎被攥紧了,当天晚上由于我的疏忽,她自杀了。所有人都很失落,我却有些开心,她自由了,这是一条我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
丹恒看着这本日记的字迹越来越端正,看着日记的主人慢慢学会本来陌生的一切,从字迹中清晰可见的颤抖与悲伤,到后来越来越克制,越来越理性,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实验品。不知不觉间,他似乎也被这股情绪裹挟其中,在悲哀里继续翻阅下去。
日记在两年后戛然而止。
“11月23日,雨。十七岁的生日,在实验室,很无聊。”
终于出现了一个带有主观情绪的词,丹恒往后面翻了翻,没有更多的文字,只有几片彻底干枯的玫瑰花瓣,丹恒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继续翻,终于在一个缝隙中摸到了被人撕毁的痕迹,那个人的动作很小心,如果不是一页一页地翻,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