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我这是……在哪儿?
穹的眼睛被黑布蒙得死死的,动手的人力气不是一般的大,穹感到头昏脑胀,头随便一动,脸上的皮肤就被磨得发疼,那个人仿佛是要将他的头骨一寸一寸挤碎,好不容易适应了这种异样,穹才有精力回忆起之前发生了些什么。
他从医院出来后就赶紧叫了一辆车回家,果然在书房左下第四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文件袋,里面有一本实验记录,和几张写着字的纸,似乎是日记。纪录的封面上写着“梅利亚”三个字。梅利亚……穹没有时间犹豫,他翻开了实验记录。年轻时养父曾在这家实验室工作过,那时候的他只是外部一个普通的科员,所做的工作就是记录每日的用药量以及实验体的状态。实验体大多是普通的小白鼠,这本记录应该是属于私人的,穹在页面的空隙找到了许多养父在无聊时的批注。
“实验室里来了一个孩子,丹佟说这个孩子是天才,会对实验产生质的跃迁,我本质上完全不相信,现在的我们已经走入了死路,丹佟要是再拉不到投资,我们就原地解散吧。”
“丹恒?像是丹佟的孩子。那个女人已经疯成这样了吗?有病,真的是有病,让一个孩子参与这场闹剧,她或许是嫌自己太清闲了。”
“明天表白。”
“表白失败,她说我头发少,可能会影响后代。”
看到这里时,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虽然容易掉,但是摸起来还是很厚一片,只要早睡早起,好好保护……算了,不骗自己了。到后来,穹发现在养父的碎碎念中,“丹恒”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养父对他的评价也越来越高,可是穹开始害怕了,他已经不再抱有侥幸与幻想,穹基本上可以确定,养父记录中的“丹恒”,就是昨晚上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丹恒,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丹恒的时间并没有奔走,它停留在原地,不曾逝去。
“那个女人说得没错,丹恒这个孩子是天才,万中无一的大才,我真想狠狠亲吻他,丹佟总算是干了一件人事,我们的工资有着落了。”
“明天表白,戴假发。”
“表白成功,她说我有头发好看。”
穹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从表白成功那一天开始,养父的记录中就充斥着一股恋爱的酸臭味,想到他如今的样子,穹又笑不出来了,他不管房间里的灰尘坐在地上,自从养父住院后,也有小半年了,没有人再来过这里,在某些方面他们两个真的出奇得相似,没有什么朋友,就连生病时,养父也只是坐在病床上安安静静地读着论文。或许直到今天,穹才从这份记录的边边角角重新认识这个养育了自己的男人——一个鲜活的、容易掉头发还有一些害羞的普通人。
穹还想继续翻下去,却接到了舍友的电话,舍友让他赶紧回调查组。
“你快点,队长需要你的协助,他马上就要大发雷霆了。”
“知道了,你替我挡一下。”
离开之前,穹把实验记录放回抽屉里锁好,那几张日记被他揣在身上。在车上时,穹又接到了舍友的电话,说明了自己大概的位置,还笑着问他怎么现在这么关心自己的去向。
舍友说了什么来着,穹忍着脑子的胀痛努力回忆着。他说,最近不太平,要是穹死了,就没有人和他平摊房租了。穹听完后直接挂断,他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时间听舍友侃大山。穹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司机,一瞬间,两个人在后视镜中对视,似乎是一个意外,司机别过了头,继续开自己的车。从坐上这辆车开始,穹的心就无比不安,可他不清楚这种异样的感觉来自于何处。
在摊开其中一张日记时,一辆货车直直向他们冲过来,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与车辆一同扭曲。
在失去意识前,穹只看见纸上写了一句话——丹恒,你要成为一个平凡的人。
再醒来时,自己就被人绑在这里了。除了头昏脑胀,穹猜自己身上的伤口也不算少,只是没有多严重,只是一些皮外伤,看着骇人。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一丝风,潮湿沉闷的空气揉捏着穹的胃部,他每一秒都有呕吐的可能。
阴冷、潮湿、不通风——这里应该是一个地下室。
活了二十三年,穹还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与人结仇以致于对方来绑架自己,他试探性地问了一下有没有人,随后吐露出自己月薪三千、无车无房、没有保险以及存款不足五位数的事实,每说一句,就像在剜掉一层疤。有些时候,养父提的建议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如果在入职之前穹知道这个单位不买保险,他是肯定不会考的……说完后他觉得自己才应该是绑架的那个人。
“什么是保险?”一道女声从穹的面前传来,听起来年纪不大,是蒂塔,她抱着粉红小熊,俯下身子端详着穹,像是在看一个新奇的玩具。穹根本没听见少女的脚步声,她如幽灵一般突然飘到自己的身前,少女的脸似乎离穹特别近,可穹却没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就好像……就好像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尸体。
一具冰冷的、活着的尸体。
见穹迟迟都不回答,少女又问:“什么是保险?”这次的确是把穹问懵了,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没买过。”空气又陷入死一般的沉默,过了半晌,穹听见有门被关上的声音,应该是少女离开了。他现在只能赌,赌自己的周围没有其他的人,穹突然无比庆幸刚入职的时候队长教自己的自救方法,其中就包括了如果被人绑架该怎么办。
第一,不要惊慌;
第二,拿出小刀;
第三,跑!
确保少女离开房间后,穹掏出藏在衣袖里的刀片试图把绳索割断,这个姿势他用不上力,只能一点一点地慢慢磨。这时门突然被打开,穹赶忙把刀片藏回原处,情急之下不小心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手腕淌下,浸在绳中,滴落在地面,穹甚至能听见它砸在地面上时发出的声响,与自己的心跳声一同在无尽的黑暗中交织错横。
绳索将断未断,来人不知是敌是友——虽然敌人的可能性要大许多,可人生就是充满这种开盲盒一般的奇特性质,在这张看不见的转盘之上,所有人都是赌徒。
穹听见那个人来到了自己的身后久久未动。
他发现了吗?
我该怎么办?
刀片藏在衣袖中,穹思考着一击毙命的可能性。绳索被人解开,他下意识出手却被钳制住。
“别动。”
是丹恒。
穹从回忆中惊醒,他又梦到了被劫持到实验室的那天。
“醒了。”穹循着声音看过去,室友正躺在沙发上撕香蕉皮——是的,香蕉已经被吃完了,舍友像个孩子那样一点一点撕着香蕉皮,专心得像是在完成一项伟业。
穹才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他强撑着身体坐起,眼中满是怀疑与警惕。
穹问他们把丹恒送到哪里去了,室友只是耸了耸肩,意思就是他也不知道——
丹恒越狱了。
就在三天之前的那个夜晚,穹给丹恒留下歌谣的那个夜晚。
与室友先前设想的完全不同,听到了丹恒越狱的消息后,穹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他瘦了很多,病号服挂在他的肩上空荡荡的,像只被扯下翅膀的蝴蝶,风一吹便随着数不清的尘埃一同飞去,舍友递给他一个橘子,穹没接,把皮剥掉后,穹依然没看他,舍友也不自讨没趣,两口就吞了下去。
他擦了擦嘴:“我以为你会大哭大喊,扯着嗓子问为什么丹恒没有带上你一起跑——你还挺可怜的,直接被男朋友丢下了。”
穹看了他一眼,像是看着一个傻子:“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舍友凑近,“你俩上过床了?pao,,,友?看起来也不像啊……”他似乎很喜欢看穹被气到无语的表情,这种表情能极大程度上满足他的恶趣味——
真是有病。
穹在想为什么自己会和这么一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还住了整整三年。那时候他和室友闹了矛盾,得到了养父的帮助后便在校外租了间房子,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舍友,在穹的大学期间,舍友的生活作息似乎与他完全颠倒,一个月下来也见不了几次面,每一次见面都是草草打声招呼,接着就各干各事、互不打扰,没有交流,自然也不会有矛盾,那时候的穹对舍友最大的印象就是晚上不睡觉。
直到后来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两个人才渐渐熟悉起来,穹起初对他的印象就是有趣,他似乎永远在尝试着新事物,却永远不会长久,穹偶尔会和他聊天,相处得也算融洽,却从不敢与他交心,或许从一开始,他们两个人都不够坦诚。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注定了生根发芽。
舍友倒映在穹琥珀色的瞳孔中,或许是被看得心火燎燎,他打开了窗户,接住从苍穹坠落的雪,这一刻,他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面具。
“天快亮了,”舍友把掌心的雪拍个干净,“这间病房的监控已经被我覆盖,距离日出还有一个小时。虽然在你的心里,我这个人早已经一无是处、处处可疑,但是在下一个日出之前,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至少在充满隐秘的黑夜,我拿出了所有的坦诚。”
墙上的石英钟机械地前进着,整间病房安静到只剩下秒针平稳有序的脚步声,穹却觉得它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它似乎迫切地想要得到这个隐秘的真相。
“这不是恶作剧?”
“这不是恶作剧。”
“所以说,他们窃取了丹恒的记忆之后,将这些记忆又送到你的脑子里?”穹笑了笑,将怀疑悉数放在言语中,“这个世界不是科幻电影,你的说辞无法让我信服。”
舍友瘫坐在沙发上,似乎他才是真正的大爷,舍友看着穹,他明明是笑着的,穹却看不见半分笑意,他们在月光中对峙。
似乎,剧场的幕布要被他掀开了,这是另一个世界,抛却的众生百态,冷冽的、疯狂的世界——舍友说,丹佟说得对,人类总是对于认知以外的事物具有百分百的怀疑,因为怀疑,所以停滞不前,因为停滞不前,所以混乱与失序,大部分的生命都是造物者的残次品,而他们却被赋予了生存的权利,这种权利会挤压本就狭窄的生存空间。丹佟想做出一扇门,这扇门会会将所有的残次品拒之其外。
“这会是一个没有混乱的、充斥着和平与希望的世界。”
那一年,丹恒15岁,他在生物研究方面展现出了卓越的天赋,丹佟的实验也在此刻停滞不前,整个实验室陷入了周转危机,丹佟作为主理人,她必须要做出一些什么——
也可以说是,需要放弃一些什么……
她看见了丹恒,自己唯一的孩子,其实在几年前,丹佟就隐隐约约察觉了一些什么,或者说,这场实验的开端,本就是源于一个孩子的阴差阳错,十岁的丹恒问自己的妈妈,为什么不能将这只兔子的脑子放在其他的兔子里,这样它们就可以一样的可爱,一样的听话,再也不需要驯服。
在舍友的口中,丹佟无疑是一个疯子。
而丹恒,也无疑是一个天才,他只用了两个字,就献祭了自己将近半数的人生——
“记忆。”
通过复制旧的记忆,来达到丹佟的目的。
那一天,丹恒看见自己的妈妈带着笑容抱着自己,抱得很紧、也很疼,可是丹恒没有说,他只是感受着这个拥抱,在丹佟放开他时,放下了自己虚抱着女人的双臂。
镜花水月,转瞬而去.
“他们一开始当然不敢拿活人做实验,也可能是丹佟还残留点母性——不过我不怎么认为,反正是在很久之后,丹恒才发现他们用死囚来进行实验,”穹强逼着自己听下去,他任由舍友大咧咧地撕开掩盖着另一个社会的皮肤,鲜血淋漓,血肉飞溅,舍友问穹,
“你还要继续吗?”
穹想起了丹恒,他似乎总会受伤。
“继续。”
“过了好多好多年啊,丹恒才发现了这件事情,你知道丹佟疯成什么样子吗?她瞒着自己的科员,把他早产假死的孩子从医院转移了出来,我甚至还能听见他微弱的哭泣,”舍友的神色变得奇怪,像一个母亲,温柔又悲戚,“实验失败了,因为丹恒的闯入,他阻止了这一切,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又能做什么呢,大人尚且不能与这个时代抗衡,而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最后这个孩子到了哪里,我们都不知道,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被好心人捡走了,无论怎样,都比成为残次品要好得多。”
在处理完这个孩子后,丹恒与丹佟的关系降至了冰点,他们不像母子,更像是意见相左的政敌。
所有的对抗在丹恒的车祸中结束。
很不幸,这个天才陷入了长久的沉睡,现实不是童话,丹恒也不是公主,即使有王子的吻,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丹恒输了。
“我的脑子里有很多人的记忆,”舍友指了指自己的头,“他们总是会打架——丹恒的记忆最多,也最无聊,没有一点儿色彩,我很喜欢有色彩的东西,我注定成为不了他,所以……”舍友掀开了自己的衣服,在他的小腹处,有一道长达十公分的伤疤。
“所以,我也是残次品。”
穹想起丹恒的身上也有这么一道疤,一切都在往不可逆转的悲剧逝去,他压抑着内心的颤抖,使出了平生最好的演技,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又是什么?”
“丹佟是一个心思敏感的女人,她渴望着丹恒的头脑,却又害怕出现第二个丹恒,就在我的身体里埋下一颗炸弹,不多不少,刚好够我在痛苦中死去。”
“只有你——”
舍友打断他:“所有实验品都有,当然了,你的小男朋友也有,是不是很惊讶?”
穹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了,他要找到丹恒,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欲望,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他错过了今天,此后将抱憾终生。
“对了,”舍友交给穹一封信,“这是你父亲嘱托我交给你的,让你解决完一切后再打开。”
“他在哪里?”
“死了,尸体就在负二楼的太平间,去做个简单的道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