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次机会经过那棵树，但我却只有一次相信过一见钟情。

    树下的长发女子微微弯腰，看向铺了满地的落花。

    “你也喜欢这花吗？”

    这句话被我来来回回描摹数遍，到底也没能问出口。我叹了口气，准备挪开眼。她却拨开面前乌发，露出温和带笑的眉眼。“好香的花。”我听见她说。

    我隐隐后悔为了和她搭话在街角呆站了五分钟，要么也不至于在如今陷入脱不开身的境地。她显然是善于拉家常的那类人。她的声音不很响，听起来从从容容，让我想起林间细细流淌的山泉。我渐渐迷失在她的一颦一笑间，挣不出早就暗暗汇成的水网。

    枣红的三轮车在我们身后发出刺耳的声音，师傅扯着嗓子问平山路往哪开。我给他和车上的几口木箱指了方向。他们在“倒车请注意”的余声里朝着逆光处去了。

    我回头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你就住这附近？”她先开口了。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伸出手，替我理好稍稍上翻的领子。“我的……新邻居，”她顿了顿，带些促狭的笑意从秀气的眼睛里溢出，“我先走一步，去接我的家当了。”

    她乍然绽开的笑映着蓝天白云，好看极了。乌黑的长发随着她转身的动作拂过腰际，挡不住她略微提高的声音。

    “平山路八号。”她又强调了一遍，“我住在八号。”

    我租的房子在平山路五号。我和她是对门邻居。我后知后觉地想起电线杆上不知何时被揭去的招租广告。

    我想快走几步追上她，可窄窄街道三弯两折，哪里还有她的身影。这座四月里的南方小城，午后太阳暖融融的，晒得人头脑发昏。我往树荫里又挪了挪。我在尴尬时习惯把自己藏起来，或是让自己看上去很忙。妈妈对此的点评一针见血——活像只猫。我从善如流，正好四下无人，干脆蹲下来，捞了一把落花用衣服兜着。花香顺着衣角缓缓缠上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发笑。到底是为人还是为花而高兴呢，这很难说。

    养病的日子变得不一样起来。

    隔天清早，我托着昨夜就泡好花的玻璃瓶，在阳台上对着光欣赏。忽然听见推窗声，我左右看看，原来是新邻居拎着一桶衣服要晾。她的发丝在晨风中微微扬起，像欲飞的黑鸟。大概是影响干活的缘故，她丢下桶，干脆利落地把头发束成马尾。我想我又直勾勾地盯着人看了许久，直到她也看向我，隔空在我眼皮底下挥了挥手。

    “你是在做香水吗？”她把手拢成喇叭状，又问，“抱歉，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我手一抖，水洒了些。

    我恍然大悟，无论是泛着淡淡皂香的花还是与之气质相近的人，我都没法抵抗。她们并没有很强的侵略性，只是我缺乏相应的免疫系统而已。

    我抖落手上的水，也学着她的样子喊回去：“待会告诉你。”我举起瓶子朝她晃了晃：“不算香水。只是随便泡泡，过几天就烂了。”对面意外地安静了片刻。

    我莫名惶恐，拼命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找补回来。她突然低低地说上一句，没事的，至少它们在这个早晨是鲜活的。

    她晒她的衣服，我摆弄我的瓶子，谁都没再开口。直到她把最后一件衣服挂出窗外。

    她邀请我和她出门走走。

    我们在街口的小卖店停下。一路走来她已恢复平常的语调，话多，却不招我厌烦。她一边熟练地摇起卷帘门一边解释，店是她姑母的。她毕业后待业在家，姑母叫她帮忙照管一段时间。“我读书时，寒暑假常来帮忙。姑母说你是初春才搬来的，很会画画的漂亮女孩子。”几句话间她已擦干净了柜台，拉过一把塑料凳拍掉上面的浮灰，放在柜台后的躺椅边。“请坐请坐。喝点什么？我请客。”她眨眨眼，熟练地拉开钱包，点出两张钞票压进收银机。

    我们一人叼着一袋牛奶，窝在小小的店里消磨春光。她半眯着眼，整个人歪在躺椅上。我趁机仔细观察她的脸，果然同平日里坐在柜台后的和善阿姨有几分相像。我的思绪不及飘散，她就睁开了眼。

    “看我做什么。何方宵小，报上名来！”被她刻意拉长的调子带上些娇俏的意味。

    她坐直身子，从抽屉里找出一本拍纸簿。脆薄的纸张在翻动时发出哗哗的声音。她动笔写了几行字。“我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我接过她撕下的纸条，念出声来。她弯弯眼睛：“你还可以叫我时春。”好的，方春时，我点点头应了，使坏的心思在春日迟迟中生出。

    阳光慢慢爬上柜台，照亮我的名字和她捏着本子的修长手指，还有我画在末尾的眯眯眼小猫。“这是你哦，方春时。”我学着她笑，用手点点猫尾巴。

    下次再来玩啊。我要走时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