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自东升起,皓月即转而下,晨曦谱日,星空将逝。 ——《命书》
云折吟诵着这段话。她竖起书遮着小脸,只漏出一双眼睛偷瞄高台上的父帝。祂依旧闭着神眸,发出淡淡呵斥:“云折。”云折吓得抖了抖身子,马上低头,余光随即瞟到了一旁憋笑的涧睢。她咬牙切齿,狠瞪涧睢,一番玩闹下来,她和涧睢被罚一同扫了一整日神殿。
这是她一百四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
“云折……哥求你,你见见父帝,你是仙府血脉,祂最喜爱你了,你去求情祂一定……”涧睢的母妃偷了神羽壶,去了下界,瑄荣仙帝大怒,下令剥了她的仙骨。云折因为求情被关了十年禁闭,听说涧睢被贬去了鹤易山——他只是瑄荣仙帝众多子嗣中平平无奇的一个罢了,哪怕他是云折最好的玩伴兼兄长。
这是她三百二十岁时发生的事情。
琉璃灯碎,血染登仙阶,仙后葛璃的仙丹被瑄荣仙帝亲自捏碎,尸首滚入轮回门。瑄荣仙帝拭尽手上鲜血,漠然望向云折。云折在轮回门中找了葛璃三百年,只找到一截小指和一支玉簪。
彼时她已九百岁。
瑄荣仙帝紧紧掐着云折的玉颈,目眦欲裂。可惜祂不会死,祂也杀不了云折。祂手一松,云折便被抛在地上,她竭力看向父帝:“为什么……”祂只是笑着,笑着,竭斯底里的喊着:“……哈,为什么……因为吾恨你啊……云折!吾恨你!云折!……”
云折蓦然睁开双眼。她两百年未曾歇觉,如今竟是陷入冗长的梦境里。她轻轻揭开重重床幔,看向跪在下首的身影。那人适然出声:“尊帝,六界来拜。”她轻轻颔首,玉足向前踏去,身上化出裙衣,赤色丝绦,金线勾勒,藏蓝束腰,风姿夺然。瑄荣仙帝退位后,她便是第六任仙帝。仙帝有着六界最美的皮囊。
云折走至那人身前,托起清风将那人扶起。澜荷作为她的贴身侍女,已与她相伴九百年。
走至殿口,云折顿了身形,想起梦中的一幕场景。“澜荷。今日涧睢可做了什么?”澜荷低眉,恭顺道:“回尊帝话,涧睢仙君送来美人一位,是鹤易山的一位五百年桃花妖。”云折终是抬手将殿门推开,万数登仙阶之下,人皇,魔尊,鬼王,妖王,神尊俯首叩拜。生灵万物,皆作臣服之姿。
那万数登仙阶,如今阻隔的不是凡与仙,而是众生与仙帝。
此时六界生灵无一敢抬首,云折步上生灵台,对望那把仙帝剑——轮回。
轮回是天地唯一的神器,由历位仙帝传承,剑灵通常以老妪示人。上位仙帝已退位离去,云折需要亲手拔出轮回,使天道意识脱离瑄荣仙帝而附于她身,成为真正的主神,开启新的纪元。
那轮回老妪正笑着问她:“尊帝,拔出老身,老身将陪伴于你,直至你退位。唉,无人知晓,此剑一出,汝情根尽断呐。”老妪依旧慈眉善目,云折毫不犹豫上前,将剑拔出。轮回至今已活亿万年载,所知不知多少辛密,又不知心中打有多少算盘。
那一瞬间,云折听到了万物的声音。春风,落雨,野火,大风;爱慕,憎恶,愤怒,喜悦……最后是空虚。那些过往的情感,好像没了任何残余。她此刻真正与天地相通,与万物相合。
她不再是“她”,而是“祂”。
仙帝云折正式登基,纪元为“长今”,为第六任仙帝长今仙帝。
云折挽了个剑花,剑劈凌风,发出铮铮声响。
“仙帝昭昭,感怀其德;德佑我身,泽庇我世。仙帝恩光,万物荣欣;欣育我魂,枯黜我恶。”
“仙帝昭昭,感怀其德;德佑我身,泽庇我世。仙帝恩光,万物荣欣;欣育我魂,枯黜我恶。”
“仙帝昭昭……”
《命书》的内容也已更改,在“第五任仙帝瑄荣仙帝寻雪”后加了“第六任仙帝长今仙帝云折”一行。
纪元交接,天下大庆七日。
云折化了身鸦青色便衣,回到寝殿。澜荷便道:“尊帝,您身边未曾有侍君侍妃,此次涧睢仙君送来一位花妖女子,魔尊河孟送来一对媚魔龙凤胎姐弟,离煦仙君送来一位男仙,来自凤栖山的。”过了片刻,云折才缓缓道:“嗯。”便再无后话。
澜荷内心腹诽,河孟送人意料之中,怎连这离煦也来塞人了。离煦是仙帝帝师,本不应给自己唯一的学生塞宠侍。
过了半日,云折看向窗外层叠的云海,忽而起身离去。看见祂化为了轻烟,澜荷怔愣一瞬,右手无力地捏了捏衣裙。她与仙帝一同长大,却是愈发看不懂祂了。
梨花树上,雪白的花簇遮了云折身形,一朵雪白小花轻轻盖在了祂闭着的右眸上。
一阵马蹄声过,提提踏踏,好不嘈杂。祂双眉轻皱,吹落了那朵小花。小花颤颤飘落,落在了下方骑马而过的少年头上。
李絮回提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后停下,他爱怜地抚着良驹毛发,抬眼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女子。
女子一袭鸦青色长裙,眸色淡淡。
李絮回想到了母亲教的凡诗。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洛神赋》
那中景色,不过如此。
传闻中仙帝有着独绝的颜色,他却只道眼前之人貌无双,骨独傲。
“姑娘……您拦在下的马匹,不知……所谓何事?”
“你抢了我的花。”
“花?哪来的花?是什么花?”
当然没有。
那花是被故意吹落,碰巧落在这扰人清梦的少年头上的。
“是此凡树上的白色小花。”
李絮回抬头仰望那高大梨树,恍然:“原是梨花。”
那女子点了点头。
李絮回翻身下马,面带歉意:“姑娘,你便同我讲讲,我如何抢了你的花?你可知这离恨天为何竟长了一株梨花树?属实新奇。”
“……”
原来这少年真信了这荒唐理由。
“不知。”祂答。
非也,万物祂无所不知。离恨天属仙界,寻常的凡树活不了。但祂父帝寻雪在位时曾宠幸过一凡女,此女酷爱梨花,寻雪便留了滴仙露,给了凡树登天之机。
轮回在祂识海中笑道:“尊帝,你同你父帝一般恶劣,如何舍得骗这单纯的混种。”
云折只对少年道:“你低首。”
李絮回辅一低头,便感到一阵冰凉触感。女子指尖托着一朵小巧又净白的花,递到他的眼前。微风轻拂,花儿便和风跑了。
李絮回耳尖促然通红,呐呐道:“我……多有冒犯……”
云折眉眼弯起,突然问道:“你尝过梨儿酒没有?”
“梨子酿的酒吗?我、我不善饮酒。”
“梨儿酒不醉人。”
“它是什么味道?”
“梨儿的香甜,酒水的醇香,清露的甘爽。里面还有你想见的人。”
李絮回无声咽了口涎液。
云折指了指梨树,道:“它被我埋在树下。”
轮回又摇头:“好一些谎话,好一些蜜语。可惜,尊帝,你无心。”
云折不置可否,只是不动声色在梨树泥土下幻出了一个酒瓶。
李絮回栓好马,果然挖出了一个小酒罐子。
“你先别打开……它不愿意让你喝,你得让它先接受你。”
“姑娘不是在耍我?”
“自然不是。你念一句‘梨儿酒,我可真喜欢你’,就可以了。”
直到他的脸色通红,他才终于说完了那一句“梨儿酒,我很喜欢你”。
打开盖子,一股甜香铺面而来。
祂哄得那少年喝了一大罐酒,醉倒了他。
轮回:“哟,梨儿酒不醉人。”
现下仙帝心情愉悦,便笑道:“他扰吾清梦却过分可爱,取悦了吾。可惜他暗恨执念太深,吾便先送他一场噩梦,再送他一场美梦。”
轮回:“这混种是精灵与凡人结合的血脉,似妖非妖,似人非人,只余一张能看的皮相,寿数忒短了些。”
云折让少年倚靠在树上酣睡,自己坐在他旁边坐下,悠悠道:“寿短又有何不好。”
李絮回先眉头紧皱,又笑容满面,日薄西山才转醒。这才发现自己枕着女子的肩膀。
“梦如何?”
“……好极。”
“恶梦也好么?”
他略迟疑:“不甚美,但……圆满。”
“可能化去你心中之执?”
“……我名李絮回,不知姑娘的芳名?”
“溪云。”
“溪云姑娘,今日得遇,我之幸。”
“溪云姑娘,我若日后想同你联系,要如何做?”
云折随手给他一纸笺信:“你在其上写下我的名字,我便听得到。”
望那女子自在逍遥,飘然离去,李絮回攥紧笺信,靠紧树干,嘴中呢喃:“梨儿酒中有最想见的人?……许是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