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折归宫,远远便瞧见了那抹水蓝色身影,发髻由一支银簪挽着,提着宫灯,面有款款笑意。
澜荷弯腰行礼:“尊帝。”
云折将她扶起,走入内室,她便一直在殿外候着。
案几上摆着一本翻开的书,外表极为简朴,可它竟是一本名为《命书》的天书,只有仙府血脉能看到其中内容。
云折轻轻翻动,翻到某一页时,看了一眼上面的唯一一行字。
“混种血脉杂糅,脱于六族之外,大多寿数短暂,死后神魂聚灭,不入轮回。”
混种是不被六族中任何一族承认的,自然没有入轮回的资格。
今日见到的那名为李絮回的混种,骨龄为二十岁,极年轻,却注定活不过五百岁。
五行有常,万物生来不公平,却又很公平。
人族长寿不过百岁,却有六族中最庞大的数量,其中有身负灵根者,可修炼得道,羽化飞升。神族力量强过仙族,弱于仙帝,却仅存三十二人。鬼族是万物生灵死后的第二次选择,但若身死则神魂俱散,归于天地。
无人规定混种生来便是罪恶,但他生来确实是苦难。
仙界有一特殊之地,名为轮回门,其实并无固定所在。若有生灵能通过轮回门,则可逃过轮回法则。可惜至今未有人成功通过轮回门。云折的母后葛璃,死后跌入轮回门,尸骨不存。云折在其中徘徊寻尸了三百年,祂不会死于轮回门中,却也无法通过轮回门。没人知道轮回门的背后是什么。
正思索着,云折突然挑眉,轻笑道:“澜荷,进来。”
秀丽美人刚提裙进门,一位衣衫敞露、状似风流的白发仙君便闯了进来。
细细看去,这位仙君双眉、眼睫竟也为白色,但其面容丰神俊朗,红梅缀白衣,真真好一副容貌。
云折朱唇轻启,吐出一词:“轩然霞举。”
来人脚步一顿,一撩衣摆在下位坐下。
祂这位师父,长了一张比祂更会腻人的嘴。偏偏风流倜傥,几百年前万花丛中过却片叶不沾身,伤了多少仙女仙君的心哪。
离煦轻笑颔首:“尊帝。”
云折曾只听过他这样唤父帝,如今尊称的对象换了祂,却也没有多少不适应,只是淡淡应了声。
离煦如今约莫一万岁有余,曾被瑄荣仙帝所救,瑄荣仙帝欣赏其才华,便让他教授仙府血脉以还恩情。如今不过一千多年,他却已经没有什么可教给云折的了。六界尊者大多识得离煦,也因其外貌独特,且树敌颇多,便给了他个不太雅观的绰号——白毛疯子。
离煦一边把玩着自己的一缕白发,一边问道:“今日我给尊帝那个可心的人儿……尊帝可见过了?”
“哦?澜荷,你可知师父说的是谁?”
“回尊帝话,是那位来自凤栖山的男仙。”
“哦……吾无甚印象,大抵还未见过他罢。”实则祂内心嗤笑,魔尊的龙凤胎,涧睢的桃花妖,离煦的小仙……祂今夜等的就是离煦。
离煦闻言暗自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那小仙略有些木讷……尊帝若不喜,将他遣送回来便是。”
侍奉仙帝是何等荣誉,被仙帝嫌弃的仙,下场何止一个惨字。
离煦本便放浪形骸,送人是给外人看的,送个不称心的人,是为了自己。
——虽然没什么用。
“今日是大庆第一日,尊帝看起来心情愉悦。”
云折欣然:“是,遇到一个有意思的人。”
离煦怔然,云折是他从小看到大的,自然知道这姑娘眼光有多高。
“那……恭喜尊帝了。不知此人何名?”
“李絮回。”
又闲聊片刻,离煦起身告辞。
“澜荷,送师父一程。”
目送他们离去后,轮回才道:“这九天最洒脱的仙,看起来也不那么洒脱嘛。”
“洒脱?心有牵挂,谁能真正洒脱。”
轮回:“尊帝洒脱。”
“吾?吾自然不是。他们都牵挂一人,而吾牵挂万物。”
轮回笑了好一阵,才又继续道:“这点你强于你父帝。”
另一侧,离煦与澜荷一前一后,缓慢走着。
路过荷花池旁,离煦突然停下,道:“本君记得澜荷仙姑曾是此池中一株千年净善荷,经瑄荣仙帝点化得仙体,长伴于长今仙帝左右。”
澜荷清丽的面庞依旧浮着得体的笑意:“仙君有话不防直说。”
离煦幽幽叹了口气,道:“还请仙姑替我照看,莫让和合太近了仙帝身。”和合是那凤栖山小仙的名。
澜荷面上笑意凝结,走近了几步,问道:“凭何?!”她打量了离煦几眼,笑言,“离煦仙君,您究竟是真心爱慕自己徒儿,还是贪恋仙帝身边的繁华?您真身是无尽烛,寿数悠悠,莫不是怕自己活不过和合?您不如先处理了您那各方美人罢。仙帝身边,不留身边不干净的人。”
离煦反唇相讥:“澜荷仙姑,你可清白?你觉得祂的眼睛,会看不透你我么?本君想得都会做出来,而你……只有一张假人面皮。”言罢便拂衣而去。
澜荷身子渐渐僵硬,猛然扭头看向池中荷花。
原来逍遥仙虚荣拘缚,原来净善荷私利占心。
云折看完这一切,便收了水镜。
仙族总觉得自己高了人族一筹,如今看来,仙比人高贵在了哪?
离煦归了寝殿,便唤出火鸟,吩咐:“给本君查一个叫李絮回的人。”
片刻后火鸟飞回,在离煦耳旁叽叽喳喳。
“哦?你是说……那李絮回竟是个混种?”
既如此,那此人不足为惧。
……
那些被塞进来的“美人”们,如今都暂居仙宫,但云折确实未去瞧过一眼。祂便是最美的人,看美人只需照镜,何必跑一趟。
而下次见到李絮回,是在大庆第七日。
七日内云折出宫两次,见着李絮回两次。
那日下午,祂隐在云中,百无聊赖数着千瓣虹牡的花瓣数。
八百七十二,八百七十三……
“你就是冲撞了婷儿……”
八百七十五……
“那茶露你就是故意撒在婷儿身上的!没娘养的混种……”
八百七十九……
“你还敢瞪我!亏我曾待你那么好,怕你没娘吃不饱穿不暖……爷你看他……”
八百七十……八百七十几来着?
云折翻身坐起,沉着脸盯着下面那只最聒噪的雌乌鸦。
啊,那乌鸦欺负李絮回呢,祂前几日请他喝了一小罐梨儿酒,赠了他两场梦。
祂一手托腮,一手慢慢抚摸虹牡花瓣。
李絮回是精灵中一小官与一貌美凡女的结合所诞的庶子,那精灵风流成性,将凡女带回妖界后没多久就将其抛在脑后,奈何凡人本短命,加之妖界妖气重,没有精灵在侧帮她压着妖气,她坚持了四载还是香消玉殒了。混种庶子,爹混账娘早死,天天被欺辱。
云折揪下一片虹牡花瓣,随手化作了澜荷的模样。祂只需要那女人闭嘴。
“澜荷”辅一出现,那女人马上噤了声。谁不知长今仙帝身边儿的大红人澜荷仙姑?都顶着巴结呢!
“都吵吵什么?扰了尊帝清净,你有几条命赔?”
那女人讪笑:“仙姑息怒,就怪这该死的混不吝,专将茶露泼在妾身女儿裙上,妾身这才……”
“澜荷”又看向刚刚还抱着一美姬的精灵,冷笑:“我便要问问精灵女王,是否精灵的家闱都如此混乱。”那男精灵面露惊慌,“澜荷”却不再理,只一甩衣袖,给那夫人掷了几小块灵玉,道:“既没钱购置衣物,我便给你些。都散了罢。”
闹剧一下开解,看热闹的人群也轰然散去。“等等……你留下!”“澜荷”指着李絮回,“我有一好友与你是旧相识,你们便见见罢。”
李絮回由“澜荷”领着,抬眸便看见了云折。“……溪云?!溪云姑娘,当真是你!”云折看向“澜荷”,道:“今日多谢姐姐救我这好友,来日定请姐姐一赏美酒。”“澜荷”笑道:“你二人叙旧罢,我便不叨扰了。”李絮回不知,“澜荷”走后化作了一片花瓣回到了云折手里。
云折轻轻拍了拍身侧柔软的云榻,示意他坐下。
“李公子,别来无恙。”
“姑娘不必如此拘礼,唤我絮回罢。”
“精灵无姓,你是随了你母亲的姓?”
“看来溪云已知晓了我……是,我母亲姓李。”
“为何唤絮回?”
“……我母亲叫那男人絮郎。”
“可要再饮一杯梨儿酒?”
“溪云给的……也只是梦罢了。”
“你想报仇吗?为你母亲。”
李絮回的手攥紧又松开,道:“我母亲死的时候,他一个美姬难产,叫走周围所有治愈精灵。”很俗的套路。
他继而道:“我跪求他施以援手,可他甚至不知我是谁。知晓我母亲死后,将她扔在乱葬岗,被鹫鸟啖了血肉。我母亲期待爱的前半生,缠绵病榻的后半生,她思慕了一辈子的情郎索了她的命。我母亲……也是真正爱我之人。”
“你恨他罢。”
“是。我日夜恨不得刮骨剔肉,换尽他的那部分血,食其血肉为母报仇!”
“我可以帮你。”
“什么?”
“我可以帮你,报仇啊。”女子漂亮的的眉眼弯弯,却漫不经心,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