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易山上多雨,少晴。
它风烛残年,病入膏肓,又不太甘心至此死去,便将每日的雨留给天地,让天地主神记住它的模样。
“廉纤晚雨不能晴,池岸草间蚯蚓鸣。”
“何意?”
“这是一个人教给吾的凡诗。”
“天下竟还有尊帝不知之事?”
祂只笑着摇头:“吾不愿知。那样未免太过无趣。”
涧睢好像陷入了这句话里。祂是众生之巅,祂每日看着众生的千姿百态。这样的祂,会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无趣。
“那个人……是谁?他想必很贪恋凡尘吧。”
“他有一部分凡人的血脉。”
他质朴单纯,一往无前。
涧睢能明显的感到仙帝对那人的欣赏。对一个混种的欣赏。
他又剧烈咳嗽起来。想必这两年如此频繁的用笺信沟通的对象,就是他吧。
他的指甲有些嵌入血肉里,露出不易察觉到的红。
“尊帝……喜欢他吗?”
喜欢?什么是喜欢?
祂笑着求问:“是与之谈情的另一方吗?”
“自然的。”
“哦,那便是了。”
祂很喜爱那个少年,自然不介意与他春风一度。
这是祂给每个讨人喜爱的生灵的褒奖。
轮回:“尊帝,他的喜欢和你的喜爱,不是一个意思。”
『何解?』
轮回:“他口中的喜欢,你怕是暂时生不出。”
『以后便能么?』
轮回:“嗬嗬,也不一定。”
涧睢只觉烦闷异常,却还是开口劝道:“为兄虽一直居在鹤易山,却也听说尊帝大庆时收下的人尚无位分,身边没有其他人……总归是不好的。”
云折感到有些奇怪:“涧睢,吾感到你心口不一了。你刚刚明明是想说,你希望吾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涧睢大感慌张,后背冷汗淋漓。只要仙帝想,祂可以听到任何一个人的心声。
他慌忙跪下,叩首道:“尊帝息怒,小仙并无此意。”
“这就是你口中的喜欢吗?”
涧睢将头伏的更低,遮去了眼中的茫然之色。
那是亲兄妹,又是真君臣。
怎么可能有情意呢?怎么能生了情呢?
自欺欺人罢了。
“小仙……”
笺信不合时宜的发烫。
云折抽开笺信,里面传来短促的几声呼喊。
“溪……溪云,我有未尽之言……”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和汩汩的水流声。
云折想到,这应是李絮回取剑途中遇到的一次大劫。虽不致命,但要痛苦些。
但是……唉,也罢也罢,单靠他一人之力度过那劫,怕是要折损好些阳寿。他本就命短,再折损些怕也不剩多少了。
祂再强也逆不了轮回,改不了天理。
正欲走,祂突然感到衣裙被人揪住。
“尊帝,您前几日说要在这孤山上待四年,还有两年呢。
“此承诺可还做数?”
支离破碎的音节,像困兽的呜咽。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仙帝之子的时候,是断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的。
云折不悦泯唇:“自然作数。吾不过出去一趟,花不了多少时日,是还要回来的。”
祂那时确实不知涧睢为何伤心,又为何那般伤心。
等到裙角又被慢慢松开,涧睢再次行大礼:“小仙逾矩。望仙帝此去一帆风顺,早日归……家。”
云折走至门口,才又丢下一句话:“你以后,还是自称为兄吧。”
感到鹤易山再次只剩他一人时,他才敢抬头,原来自己已满目通红。
他竟有些嫉妒那个混种了。
……
离开鹤易山,祂才又对着那笺信说道:“你要说什么?”
那边先是激烈的打斗声,然后是一身轻轻的叹息,却答非所问:“若我还能再见你一面有多好。”
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尽在口中,却不敢言明。
将死之人是承担不起一份情的。
云折无奈:“罢了,我去找你。”
李絮回无言惨笑,天山之于天神宫万里之远,溪云是仙帝身边的仙姑,没有滔天仙力,如何能在他死前赶来?
普天之下,也只有仙帝可以……
他瞪大眼睛。
因为下一刻,这五年里只在他梦境里出现过的人,身着一袭淡黄色裙衫,出现在了他面前。
直到一只玉手猛拍了下他的额头,他才回过神来。
“莫痴傻。”
再次听到这个声音,李絮回顾不上和巨兽争斗,而是激动万分的抱住了云折。
“溪云……我总是又见到你了,老天待我不薄,哪怕这只是死前的一场梦境,也足够了……啊,溪云……”
云折嫌弃的摁住他:“你满身血迹,莫要碰我。”
被晾在一旁完全无视的巨兽非常愤怒,发出嘶鸣,想要将这两个蝼蚁碎尸万段。
云折冷冷的看向这只打的李絮回半死不活的巨兽。
李絮回所残余的力气已经全部用在了拥抱云折,这会儿无力的靠着石壁,依旧出气多尽气少。
“莽天荒螭?”
那荒螭突然对上云折的眼神,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
奇怪,这个人是谁,明明没有感到任何气息,他却害怕的腿抖……真是不争气的腿!
“你曾爷爷的头骨还在天神宫里做烛台呢。他想你想的紧,不介意和你做个伴的。”
那巨兽好像突然明白了祂是谁,慌乱跪地,作臣服之姿。
其实这螭与李絮回都算做祂的臣民,他们争斗是他们自己的事,祂不该参与这个因果。
可那又如何?
祂一掌便将这螭打至重伤,身形小了几倍不止。
祂提着那小兽走只李絮回跟前,一手贴在他的额头上,替他疗伤。
轮回:“小子好福气,来自仙帝的仙力,哪怕是不要的一点儿,都足以让他实力暴增。”
朦朦胧胧间,李絮回好像感到一只冰冰凉凉的玉手贴上了自己滚烫的额头,他本能的伸出手想触碰那抹冰凉,嘴里反复只呢喃一个名字:溪云。
过了不知多久,他悠悠转醒。
云折换掉了被他抹上血迹的黄衣,正着一身鸦青色绸裙。
溪云好像最喜欢穿着鸦青色的衣服与他相处。
突然看到一个黑团袭来,他慌忙接住,不解的看向云折。
“这是那荒螭,你可收他做个灵宠,是个不错的助力。你若是记恨它,杀了也未尝不可。”
小兽闻言,发出呜呜的叫声。
“免费的战力,怎能不用。”
这个神秘的姑娘,大概不是仙帝身边的仙姑。澜荷仙姑断然做不到如此吧。
但那个可怕的猜想,又马上被他否决掉。他不觉得作为被遗弃的混种,会赢来祂什么另眼相待。
但是那姑娘,一定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强大。饶是妖王也做不到一掌将一只莽天荒螭拍成重伤。
不过,她既不说,他便也不会问。
“溪云,你能否和我讲讲你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有什么好讲的呢?毕竟那些岁月虽然漫长,但实在无趣。前三百年的往事祂已和涧睢讲过一次,自不会再讲一遍了。但看起来他很想听故事,哄哄他也无妨。
“我……我出生家庭显赫,身份尊贵。父母看似琴瑟和鸣。
“但我父亲有众多女人,甚至男人,子嗣不计其数,他寿命悠久,只怕自己也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子嗣。
“但他非常看重我,不仅因为我是他正妻所出,更因为我是未来唯一能继承他位置的人。
“我曾有一庶兄,亦是要好玩伴。可惜他小娘起了歹心,偷了宝物,背叛了我父亲,连累了他。
“我求情无果,也失去了千百年来唯一一个朋友。”
千百年?溪云这么大了啊?!
云折未听他心中所想,继续道:“好在没过几百年澜荷出现了,我也算不得多么无聊。
“我父亲对我异常严格,我那时只能不断的研读仙书,提升仙法,是没有休息之日的。
“我的老师才华横溢,风流多情,在我被罚后总是要他身边的美人给我偷偷送些吃食。
“在我九百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甚至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一直都以为父母虽不至伉俪情深,但好歹相敬如宾。却不知是何等缘故,我父大怒,恨及我母,在我面前亲手杀了她。”
当年瑄荣仙帝手刃仙后,知情之人无不大惊,后此消息紧急封锁,无甚人知道当年密辛。这些事本不该告诉李絮回一个外人,但他如今尚不知祂身份,祂看这些往事更是像置身其外一样,无甚波澜了,当个故事讲给他也无妨。
可是听到这些事,李絮回的心确实在抽痛。他实在想象不到,这样一个女子的背后,背负着那么多的痛苦。
云折叹道:“可是那时正好轮回门在那里开启,我娘的尸体滚入了轮回门中。轮回门内处处是罡风,我娘生前温柔和善,我不愿她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就进去找了她三百年,最终也只找到了一节指骨和一支她常戴的玉簪。”
李絮回面露悲色,握住了祂的一只手。虽然云折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觉得他这个小小的要求可以满足,也就回牵住了他的手。
“我那时以为父亲疯了,可又过了三百多年,他辞去重任,隐居避世,我不知他在哪里,但以他的能耐,总归过得不错吧。”
祂等了等,发现李絮回完全沉浸在这个故事的悲伤中,觉得他现在的状态有违祂的初衷,又向李絮回靠近些,好像将他堵在了墙壁上,轻声对他道:“前不久我还知道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你要听吗?”
李絮回望着近在咫尺的眼眸,秋水翦影,他的心也不可遏制的砰砰直跳。原来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心跳如擂鼓。
“……什么?”
美人巧笑倩兮,和他耳语道:“我爹爱我娘爱的男人,可我娘爱的男人不爱我爹而且和娘之间不知是爱是恨。”
李絮回非常震惊,这句话中蕴含的信息量过大,让他一下理不清。
回过神来时,却发现他和那女孩靠的太近,近到只要他微微抬头,就能触碰到那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