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森林依旧在下雨，拿着药箱的女子敲起了面前茅屋的门，每敲一下，那门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怀疑这个门是不是可以直接破开。良久，门终于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瘦弱的妇人探出半张脸，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女子。

    妇人长得很瘦弱，是被岁月摧折的模样，最突出的便是妇人的眼睛，好似无时无刻不在哭泣，那股从眼中溢出的哀伤，甚至盖过了妇人手中的厚茧与脸上的皱纹。

    “我叫汐，是一个云游的大夫，听说您这边有重病的病人，所以来了。”自称汐的女子说道。“我能进去吗？”

    “外面雨很大，我会着凉感冒的。”女子又重复了一遍，她抬头看着妇人，女子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以及毫无焦距的瞳孔，让人看了有一种微妙的不舒服感。

    妇人看了看汐，又看了看汐手里提的药箱，似乎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探索了一遍汐的身后，确定汐是一个人来的，便开了门，放汐进了屋。

    “我叫良子，我的孩子已经病了很久了，很多医生都来过，可都束手无策，我都……想要放弃了。”

    良子的声音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栗，她极力遏制自己的情绪，一边简短的介绍着，一边带汐往里屋走去。

    大厅很乱，各式各样的杂物和垃圾堆叠着，是毫无生机可言的一间屋子，似乎是因为孩子的病而完全无心去整理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久了的话，怕不是连心情也会变差。但孩子睡着的里屋却格外的干净，与大厅不同，这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进入里屋的一瞬间，汐竟然有了一种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

    想要放弃孩子的话，是不会如此用心的去整理孩子的房间的吧，良子或许真正想要放弃的是她自己，但因为孩子，却又不能放弃，只好这样折磨着自己，苟且活着。

    照顾久病的病人大多都会如此，不断地徘徊在病好的希望和照顾病人的折磨之中，又要因为无法替代病人受苦而感到痛苦，这是一种十分折磨人的经历，汐记得，还有人因为不堪忍受这种痛苦，出现杀死病人后自裁的情况。

    真是可悲，整间屋子布满了可悲的气息，汐的体内，有这样的声音传来，但汐没有多做反应。

    汐只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孩子的病情，又和良子一起来到了大厅，汐坐下，将药箱放到了自己身旁，却并未打开，良子去了杂乱的厨房，端了一杯茶上来，放到汐的面前，然后坐到了汐的对面。

    汐似乎并不着急于着手治疗孩子的病情，她开始与良子谈论起那个孩子——虽是这样说，但大多时候都是良子在滔滔不绝，良子大概被压抑的太久了，将关于自己孩子的一切，委屈也好，想念也好，全数倾吐了出来。

    良子说，她的命很苦，才刚成年，便被迫嫁给了丈夫，丈夫是个赌鬼，又是个酒鬼，喝醉了就对她又打又骂，有一次喝醉了，一个没站稳，摔倒后撞到了地上的砍刀，死去了，死去之后，留给她的是巨额的债务，她为了躲债才逃进了深山。

    良子说，她的孩子原先是很活泼的，喜欢吃的食物是豆腐，喜欢将树枝撇下来当剑比划。

    良子说，她的孩子说想要当最厉害的武士，做一个男子汉，要保护她。

    良子说，可现在她的儿子病的要死了，再也成不了武士大人了，那个孩子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兴趣爱好，所有的梦想，可能都会随着他的病死而消散。

    良子说，儿子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要是儿子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要是儿子死了，那她干脆也死去好了。

    汐终于插话了。

    “良子小姐，您没发现吗？”汐说。“屋子里的那个人是个女孩子，不是您的儿子，那是一个被妖术困住的，瑟瑟发抖的，非常害怕您的小姑娘。”

    良子愣住了，她的神情似乎在质问，可却带着不合时宜的愤怒，倒也不知她是在装傻，还是真的什么都没想起来。

    汐决定继续补充。

    “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世界开始出现妖怪，动物、植物、物品……甚至连人都会变成妖怪，所有的妖怪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都有着无法遏制的扭曲的感情，大部分的妖怪都会在扭曲的感情的驱使之下，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

    “不知道您自己有没有察觉，良子小姐，您是妖怪哦。二十年前，您的孩子便已经病死了。”

    “对于拥有不幸婚姻的您来说，儿子是您唯一的慰藉吧。看着唯一的希望一点一点的失去生命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您的儿子死了，您便也自尽了。”

    “但是您并没有死，很可笑吧，您在自尽后成为了妖怪，您被扭曲的感情是对孩子的爱意，您近乎疯狂的爱着自己的孩子，亦无法接受自己孩子已经死去的事实，于是您开始日复一日的……拐走其他人的孩子……日复一日，持续了二十年。”

    “外界是这样叫您的——拐走小孩的可怕妖怪——姑获鸟，我是来杀您的，良子小姐，或者说，姑获鸟小姐。”

    汐依然是那样端坐着，毫无失态，与面前的良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良子面色开始扭曲，身体亦出现了愈发严重的颤栗，随后，良子的身后出现了一双翅膀，狂风袭来，卷走了那扇破烂的大门，利刃袭向汐。

    汐徒手捏碎了一直拿着的药箱，露出里面的刀，她抽出刀来，直接迎上狂风，并引着姑获鸟冲出屋外。

    到了屋外，汐抓住正在飞的姑获鸟，翻到了姑获鸟的背上，将刀刺入姑获鸟的背后，姑获鸟挣扎着，开始带着汐左右撞击。

    汐依然稳稳地蹲在姑获鸟的背上，加大了刀的力度，姑获鸟见撞击没用，便开始翻滚，汐转动刀柄，继续使力，最终和姑获鸟一同掉到了地上。

    汐再次拿起武器，与姑获鸟对战了起来。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姑获鸟败下阵来，就此死亡，一个香囊从姑获鸟的身体里掉落。

    汐看着姑获鸟的尸体，又转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里因为战斗的原因，伤痕累累，可那伤痕，却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

    与此同时，姑获鸟的记忆飞速的钻入汐的脑海，儿时短暂的快乐时光，和友人分崩离析，被以极低的价格卖给醉鬼做妻子，从那日开始，良子和过去的一切都告别了，良子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成了一个单纯的、养育孩子的机器，再后来，醉鬼丈夫也死了，留下了巨额债务，良子的父母不愿意帮助良子偿还债务，与她断绝了联系，良子被债主逼到了山上。

    汐能清楚的看见良子的脸从稚嫩且充满笑容渐渐地变为了沧桑衰老的模样，能清楚地看见那双明媚的眸子布满了阴霾，看见她的哭泣，到后来，哪怕她的眼睛不再含有泪水，眼神依然像是在哭。

    她的哭泣或许从未停止，只是泪流尽了。

    失去了一切的良子，开始偏执的将自己的孩子当成唯一的希望，然后当孩子也死去了之后，良子开始怨怼，开始质问自己为什么偏偏还活着。

    可是在悲痛中出生的她，却将悲痛不停地传播给了其他人。

    “真是可悲的女人啊，从出生开始便不停地在失去。”

    叹息声，是从汐进入姑获鸟的房间时一直在她体内发出的声音，汐很清楚，就是这个人将姑获鸟的记忆灌输进汐的大脑之中，那是和汐一模一样的声音，但却不是汐发出的，汐依然看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

    汐的身后发出金光，一个和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从身后钻出，看向发呆的汐。

    “感觉怎么样?”

    “一般。”汐说。“比天狗强一点，但还是不够，连将我重伤都做不到，这种程度，无法满足我扭曲的破坏欲。”

    “这还不够？这已经是附近最强的妖怪了。”

    “……去找更强的吧。”

    汐的身后，少年从森林深处走出，他看着已经远去没有踪迹的汐，又回头看了看昏迷的女孩，在犹豫是继续跟踪汐，还是将这个女孩子送回城镇之中。

    “我在猎杀姑获鸟之前，就已经以书信的方式通知了衙门和孩子的父母，很快就会有衙役过来带走这个孩子，你不必烦恼。”冰冷的声音从少年身后传来，居然是已经失去踪迹的汐，根据少年的观测，她应该已经进入森林深处了，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了少年身后。“比起这个，你是不是可以结束对我的跟踪了，已经五天了，人类。”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被发现了……既然这样……”

    少年先是大叫，然后又开始喃喃低语，最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符咒，贴到了汐的脸上。

    “既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妖怪，成为我的使魔，成为我阴阳师之路的助力吧！！！”

    ……

    长久的沉默，汐最终面无表情的扯下贴在脸上的符咒。

    “无聊。”她说。“我不是妖怪，做不了你的使魔，也没兴趣，听清楚了就滚，不要跟在我身后，很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