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夏天昼长,但是现在天色已经有点黑了。路灯烨烨地亮着,把树照得死白,使得下面一截白石灰涂面看起来阴煞煞的,嶙峋树皮间折出的色块像是什么鬼纹,隐约还有虫子在上面爬。
仇骏烨一直不太明白园林部门为什么选中法国梧桐做绿化树,或许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但他懒得去了解。反正他一直都挺讨厌那些灰不溜秋的小毛果子的,掉下之后一地黄绒,怪脏的。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抬头在树叶间找它们,阴影重,看不清,反倒弄得眼睛涩痛不已。
他眼睛一向不太好,小时候总哭,揉眼揉的,上学时候又没培养出良好的用眼习惯,现在总是眼睛疲劳。
仇骏烨便低下头,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百无聊赖地踢了下轮胎。
然后他才听到自己的手机在响,探身到车里摸索了半天,终于从座椅底下把手机给翻了出来。
刚好手机在来电震动中,仇骏烨看也不看就接了,扶着车门叹了口气:“王思淼?去,怎么不去,不都说好了吗?马上就过去。但我得给你提个醒,迟到也不能罚酒,我得开车。刚才我车胎爆了,现在正在换。你等下吧,”他扫了眼快要结束的修理工人,挥手扇开蚊子,走过去估计了一下,“二十分钟后到门口接我。”
王思淼说:“行啊,哥们儿今天穿了白衬衣白裤子,好找,你一到就能瞥见。”
“一身孝。”仇骏烨笑,“以哀景衬乐情啊?高明,实在是高明。”
王思淼说:“去你的。”
又聊了两句,这边换好了轮胎,便挂了电话。
仇骏烨付了钱,坐进车里。
一坐下,心里那股子憋屈劲儿迟迟地又漫上来了,顶得难受。他皱眉,烦得厉害,揉了揉心口,暗想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屋漏偏逢连夜雨,可真是够倒霉的。
最近几个月水逆,没完没了,像是被人扎小人给咒了。仇骏烨先是被空降过来的新领导穿小鞋,后是病倒旷工挨了顿呲,才养好了身体,又接到了通知,说公司裁员,他撞枪口上了。
这事儿仇骏烨认了,可后来前同事偷偷告密说,其实新老领导两人以前就认识,互相不对付,他只是派系斗争下的小小炮灰,被战火波及吹飞了而已。
这下仇骏烨气得脑子都有点发懵,心里窝火。
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这句话是真的。没过几天,仇骏烨又出了个小车祸,赔了不少钱,修车又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他憋着一口气,回到家里用棉签给自己处理伤口,沙发上的手机一震,又降霹雳:房东发微信提醒说房租快到期了。
这笔账好算。
仇骏烨才工作三年,工资不高,平日里又指缝宽,漏钱厉害,还买了辆代步车,存款本就不多;这房子是年付,他现在刚丢了工作,车祸赔了钱,又正是坐吃山空的时候,只能搬家,转头去租个季付或者月付的房子先住着。
没办法,只能重新找房找工作,两头里忙。
麻烦事儿一个接着一个,排队来他这儿观光似的,把仇骏烨弄得心烦意乱。
他是个成年人,并非承受不住压力和挫折,但当麻烦接踵而至时,他还是不由地觉得自己成了一根钉子,不断地受锤,一下又一下,无望且无力,就快要被打进尘土里。
——所以他才决定参加这次大学同学聚会,见见故人散散心……
在半路上车胎又爆了。
这下仇骏烨可真受不了了。他坐在车里,有些痛苦,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墙,他被围堵住了,被挤压,扭曲变形,就快要回到小时候,变回曾经那个无力又可笑的小孩子。而且,他感觉这还没完,他还没有完全崩溃,后面一定还有锤子会落下来,直到彻底把他砸碎。
接连几天都这么倒霉,而且对于现状只能接受,仇骏烨实在是心情低落。
又叹了口气,他拨了下头顶上的小挂件,启车驶往酒店,比电话中所说的时间迟了一会儿,坐在车里拍了拍脸,振奋精神,这才走下去。
王思淼等了有阵子了,黄昏这会儿正是闷热的时候,他又体型偏胖,嘴唇上都出了汗。
仇骏烨有点儿抱歉,一边走一边解释说:“停车场满了,我等了两分钟。”
“暑假里到处都人多,理解。上楼吧。”
王思淼当然不介意,搂过肩膀,把他带到包间。
一进门,空调所吹出的冷风扑面而来,同学们爆出一阵吵,都还没变样儿,也很亲切,一见到仇骏烨就赶紧叫着要罚酒。
外面实在太热,仇骏烨一进来,被冷风激得有点头疼。他佯装无事,淡定地找了个靠门的空位坐下,摆着手惆怅地说:“我开车来的,前两天刚撞了辆,再来一次钱包非得血尽而亡不可。”
这么久没见,好不容易逮到仇骏烨,同学他们这堆人当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被应付过去,还在起哄,不依不饶,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子。
“哎。”在职场沉浮过的人最烦的就是喝酒,而且身体实在是难受,仇骏烨无奈,偷拉王思淼支招,但王思淼没注意到,傻不愣登地专注回消息,然后收起手机,有点儿兴奋地说:“就差一位,已经在电梯里了,咱们现在上热菜吧?”
仇骏烨立刻举手道:“有人比我更晚,灌他酒去。”
大家却都笑着摆了摆手,说:“我可不敢,你去灌好了。”
“你们尽挑软柿子捏。”仇骏烨呲牙,又有些疑惑,刚要问那人是谁,便听到身后的门传来声响,包间内的冷气骤然被门外热腾腾的空气打得向内凹了一圈,皮肤猛地被温热拥塞的气流包裹着,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又一会儿温的,直冲脑门,激得神经抽痛不已。
仇骏烨头痛得更加厉害,强忍着转过头。
大家一窝蜂地拥过去,他挡在门后的衣架附近,被挤了个趔趄。
这个位置不太好,视角被人和门板挡住了一块,看不大清,他随大流站起来,扶着头主动上前了一步,好奇探头,然后正面撞上了陈青摇着轮椅驶进包间。
“……”仇骏烨动作一顿。
陈青低低地撇开眼,侧对着他,招呼说:“别来无恙啊。”
众人立刻叠声回应:“老师好!
“老师您还记得我吗?
“老师您又变帅了,哈哈。
“……
“老师请坐,请坐!主位给您留着呢!”
只有主位和门口还有空位,位置优劣一眼即明。仇骏烨自觉地让开路,紧贴着桌边,看着大家殷勤地推着陈青到对面主位去。
等陈青落了坐,他才意识到没有必要,房间很宽,他那个样子,倒像是避之不及了。
仇骏烨很不自在。
他和陈青面对着面,远远的。他垂下眼睛不去看,抓了把瓜子嗑着,慢慢在心里品味了一下,莫名认为那句“别来无恙”是对自己说的。
毕业三年了,三年间他们师生没有联系过一字一句,自然也没有见过面。他也想过如果偶遇要说些什么,最后也没想好,也一直没有遇见过,眼下想来,应该就是这一句。
同时,他心里骤然一轻。他终于要崩溃了,终于被打到了最低谷——等待了许久的那只大锤,终于砸了下来。
他遇见了陈青。
还会有比这更糟的事吗?不,不会再有了。
仇骏烨倚着软椅徐徐吐出一口气,仿佛得知死刑日期的犯人,浑身松快。他竟然忍不住笑了,然后按捺下倒涌不停的杂乱心思,收拾了一下表情,和其他同学一样——只是迟了些——抬起头对着陈青笑着说:“陈老师,别来无恙啊。”
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其他人的动静埋没,很快,服务员进来上菜,大家推杯换盏,或者凑着头聊着这几年所遇到的事,交流近况。
仇骏烨很快就挪开了眼,没有去看陈青的反应。他低头喝果汁,想到自己和陈青之间的这些破事,只觉得愈发头痛。
事情说起来也算久远了,三年前还没毕业那会儿,仇骏烨和陈青关系非常好,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但仇骏烨当时太年轻,骤然发现自己这些年一直都被骗得团团转,而向来对他无微不至的陈青居然也同样满肚子花花肠子后,气得眼红身抖,便立刻甩手离开,之后再也没和陈青见过面。
后来他渐渐遗忘了这些事,专注地投身于新生活,想起大学里的那些人的次数越来越少……眼下忽地碰到陈青,倒是没多少横冲直撞的愤怒了,只剩下怅然和歉疚。但不生气不怨恨并不代表他想要重新和陈青联络,他以后没有再看向陈青一眼。
索然无味地吃完一餐,吃也没吃多少,更多的时间都是在聊天。虽然大家都是很好的朋友,但毕竟分别了许久,进入社会以后,多多少少都不同了,话里话外也多了些攀比迎奉,而且生疏了许多,没多大意思。吃完大家商量着去KTV唱歌,仇骏烨更是兴味不高,悄悄拉过王思淼,低声说要走。
王思淼讶然说:“你前几次都没来……现在就走?”
仇骏烨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场回头算出来钱,我发给你。”
话音刚落,班长不知从哪儿冒出头来,大声堵住他:“仇骏烨,你这可不够意思啊。哥们儿多久没见了,现在就回?这像话吗?”
班长是个大嗓门,话一出口,好几个人听到,纷纷附和。仇骏烨含糊地说:“我还有事要处理。”
他们可没这么容易被应付过去,笑着嚷嚷:“什么事能比得上老朋友啊。再说了,以前陈老师多照顾你啊,你不过来说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