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仇骏烨不禁有些反感了，心想早知道就不来了。

    他正在寻思怎么找话搪塞，却听到了话中另一个主角凉凉的声音。

    陈青被众人簇拥着，在人群中侧身瞥过眼睛，表情寡淡如水，直直地盯着他说：“我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也该回了。刚好你没有喝酒，不如让我蹭便宜，搭个顺风车？”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给台阶，而且一来陈青确实熬不得夜，二来老师在身边不好放开，玩得不尽兴，离开也好，于是便也不说什么了。

    仇骏烨对上陈青的目光，下意识想拒绝，出了声“可……”，又窘迫地收住了，点了点头。

    错觉一般，陈青似乎脸色阴沉了许多。

    沉默着，他自力更生，自行操控轮椅到了停车场，然后用手撑着，坐进车里。

    仇骏烨垂头耷脑地跟在后面，像个犯错的小学生，指出了停车位，等陈青坐好，随后把轮椅放到后备箱中，也进了车里。

    他没有立即发动车子，沉默了一会儿，转移注意力似的拨了下小玩偶，才主动打破死寂，轻声问：“老师，您还住在之前的小区？”

    陈青低声说了个地址。

    之后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仇骏烨专注开车，放了首音乐。

    夜幕沉沉，时间已经挺晚了，轻柔的音乐响在车内。陈青修罗一般镇在原处，视线克制地打量着车内陈设。

    他不太懂车，因为残疾，所以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从来都没去了解过，但也能看出仇骏烨的车很便宜，应该不超过五万。

    不过仇骏烨还是把它布置得非常舒适温馨。车载秋千鸭玩偶挂在前方，座位旁摆着创意抽纸盒和树脂摆件，顺手处粘了一排置物挂钩，也是小鸭子状的，香薰外面套了小针织袋，挂在上面。此外抱枕布偶有三四个，小朋友似的系着安全带，乖乖坐着。

    陈青慢慢地拿起一个抱在怀里，低头闻了下，嗅到一款街香的气味，以前闻到过，但不知道名字。

    他面容平静，轻轻地说：“你女朋友很会布置。”

    仇骏烨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地掠开视线：“不……这些都是我弄的。玩偶都是这种风格，随便买了几个，摆着玩儿。”

    陈青生硬地“嗯”了一声，又不出声了。

    话题短促结束。仇骏烨不由地窘了下。

    车内气氛沉凝，还好路途不长，很快就到达目的地。仇骏烨送陈青上楼，越走越熟悉，有些放松下来，随即想到他们之后也许不会再见面，又有些伤感，没话找话说：“我好像来过这里，挺眼熟的。”

    闻言，陈青捏紧了轮椅扶手，黑了脸。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低声说：“你毕业时，我给你找的房子就在对面。”

    听着这硬邦邦的语气，仇骏烨一下子想起来了。

    他实习的时候拿到了一份待遇不错的offer，就在本市。他是孤儿老家那边没人，需要在这儿租房子住，陈青那会儿非常照顾他，帮忙联系房东，十几个房子，他一个个的陪着看过来，又是挑剔距离又是看不上朝向，最后比较了许久才敲定了这里。

    仇骏烨原本以为随便挑个能住的就行，不懂陈青的用心，后来闹掰了之后自己找房子，才知道里面差距大了去了。

    这三年里，他换了两三个地方住，还是这儿最好。可惜当时没住几天就出了事，他觉得自己被周围人联合起来骗了，愤怒非常，赔了押金匆匆搬走，也没和陈青说过，现在还把这里给忘了。

    想到这里，他当然觉得对不起陈青，摸摸后脑勺，笨拙地岔开话题：“我记得您之前一直住在城南，怎么搬到了这里？离学校太远了，上课很不方便吧。”

    话说出来，他才觉得有点儿变味，好像陈青是专门为了他才搬家似的。

    仇骏烨觉得不妥，斟酌了一下想要补救，陈青却冷硬地开口了：“你更不方便吧？找好房子了吗？”

    仇骏烨呆了一下：“啊？”

    陈青皱眉，看起来更生气了。他抬头看着仇骏烨，掐准了死穴一样，捏着鼻梁，语气很糟地说：“你最近丢了工作又赔了钱，房子也到期了，不是吗？找好住处了吗？”

    仇骏烨更是吃惊，晕乎乎的，又重复了一遍：“啊？……啊。”

    他反应过来了，恨恨地心想王思淼的嘴真是个筛子，什么都往外漏：“……是的。我还在找。”

    仇骏烨无奈地耸肩。他吃过了几次亏后准备学习陈青，但很生疏纠结，所以找得很慢。

    陈青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冷不丁地说：“我这儿挺好的。”

    他咬了咬唇。他不太想回忆起三年前，但记忆挥之不去：仇骏烨忽然不告而别，换掉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当时他以为仇骏烨只是退了租，心知这里离那公司近，便花钱买下对面的房子，搬到这边守株待兔，没想到仇骏烨连工作也一并辞了，从此人间蒸发，直到最近遇到困难不得不求助同学，他才终于辗转得到了消息。

    这三年里，他面对着过道那边仇骏烨住过的地方，不抱希望地等待着，所看到的始终都是紧闭的门。

    这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果想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仇骏烨可能已经离开。

    陈青死气沉沉地等待着，终于抓到了仇骏烨的踪迹。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紧追不舍的猎人，发现了猎物的脚印，嗅到了一丝气味，便再也不愿放手。

    眼下就是最好的逮捕时机。

    想了想，他语气坚定了些，有点生硬地补充说：“我可以给你打折。”

    仇骏烨讪讪地笑了一会儿。

    他指望着陈青能够及时改口，但陈青始终没再出声，只是目光沉沉地紧盯着他的脸。

    谁能顶住这注视啊？当年上学时陈青就惯用这眼神，到现在也没变。招不多，可是架不住耐用，时隔三年，仇骏烨依旧倍感压力，笑不下去了，只好摸摸鼻子，推辞说：“我生活习惯不太好，比较适合一人独居，还是不要打扰您了。”

    越靠近离别，他越放松，经过了三年，他已经不会像以前那样收不住情绪了。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捏紧。

    大概是心理作用吧，仇骏烨感觉陈青愤怒了，眼珠里晃着一点灯光，看上去像是快要克制不住什么。

    果不其然，陈青当场翻脸，仔细盯了几秒他的表情，冷笑一声，态度突然变得冷冰冰的。他坐在轮椅上，放松地靠着椅背，抬起头看向仇骏烨，却高傲得像是在俯视蝼蚁，语气轻松从容：“仇骏烨，你别给我演戏。你之前怎么过的我一清二楚。”

    仇骏烨没料到他会提到之前的事，肉眼可见地沉下脸。

    平日里大家都夸他随和可亲，怎么开玩笑都不会往心里去，可是这句话戳到他的痛脚了。

    他垂下嘴角，防卫似的竖起尖刺儿，也有样学样，冷笑着反问：“所以你接下来还要继续掌控我？我真想笑，你们一大伙人玩养成小孩的游戏这么多年，不嫌腻吗？”

    一边说，仇骏烨一边努力睁大眼睛。

    他愤怒起来眼睛会不由自主地潮热，分泌出泪水。这个不太能控制，纯粹是生理反应，过了那么久，他早就已经接受承认当年的实情了，但是听到这话由陈青亲口说出来，他到底还是止不住发抖，所以眼角不由地绯红了，泪湿湿的。

    也许不管多少年，不管他多麻木，他都会被这件事逼到毫无仪态的地步。

    额角上青筋直跳，仇骏烨有种吃了芥末凉意呛上头的感觉，神经抽搐般爆发出一阵疼痛，脑门立刻涨红，狼狈流汗。

    他真想捶陈青一拳，但是怎么也下不去手，只好猛地咬牙转身，强迫自己打量墙纸花纹，闭紧嘴不说话了。

    陈青也不说话了，几分钟后才毫无起伏地说了句和前题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并且推开门，进了房子：“过来，把门关上。这小区绿化好，蚊子多。”

    仇骏烨没有动作。

    他试图憋住鼻音，强硬地说：“不。我马上就走，不用麻烦。”

    但是脚没动。

    他还是杵在原处，面壁思过似的，只露个后脑勺给陈青看。

    陈青闻言又静了半晌，也不知道在背后做些什么，仇骏烨忍住了眼泪，才转过身来，一看，陈青从果盘拿了个苹果，正垂着脑袋削果皮。

    察觉到视线，陈青没抬头，仍旧慢慢地削，刀工漂亮，削出了宽度变化不大的长条，一直没断。

    削完了，他伸臂一递，柔下声口，说：“你非要这样吗？骏烨，自见面以来，我们都还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过。”

    他的口吻太温柔了，让仇骏烨一时恍惚。

    陈青在学院里一直都是个冷面阎王，不苟言笑，私下里却很平易近人，对仇骏烨照顾有加。在回忆中，陈青对他一直都是柔软和煦的样子，虽然下惯了命令，但比起其他来说强制意味低了不少，把祈使句讲得像是什么枕边的私语。就连直呼姓名这一点，他也与别人的叫法不同，“仇骏烨”三个字从他的舌尖上滚出来，依旧携带着温热和声带发出的细微颤动，低沉，像是在大提琴上由弓弦和手指联合发出的似的，又仿佛热腾腾的夏晨雾气，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漾漾的，异常玄妙。

    而更多的是“骏烨”，亲密至极。

    仇骏烨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接苹果，却在陈青面前坐下了。他收敛起脾气，乏味道：“聊什么？我不可能跟你讲我这三年的生活——还有什么可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