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每个人的心里总会有些难以启齿的事情,不一定是因为羞赧或其他什么的情绪作祟,也许是为了保留。
1.
山口忠推开门一头倒在零落几只不成对的鞋子中间,那些合成厚布或硬橡胶的质感拱着他单薄的背部与脊骨摩擦,这感觉一点也不好受,他挣扎着起身却一手按在装满弃用方案的劣质皮革公文包,于是又滑坐到地上,靠着下沉式玄关的墙潦草脱下脚上那唯一一双还算干净到能穿出去的皮鞋。
他的脑袋在晃荡,就像水生店的缸里飘摇的那些绿藻一样,仿佛低头下一秒就能够睡着。这不怪他,尽管他已经不是职场新人,应酬总是难免的事,一杯又一杯的刺激性酒精划过喉管到达胃部,只好用餐桌上油腻的食物填在上头压抑呕吐的欲望,于是他在酒精中晃荡,在趔趄中回到住所,但他很快猛得摇了摇头,已经半眯的眼睛撑着看向手机,此时深夜十二点四十三分。
山口忠扶着粗糙的墙面站起来,手指无意间划到的动作都能带下几块苍白色墙皮,山口忠转用手掌肉撑着,一步一步蹒跚走向阳台,对面楼那位播放的钢琴乐声已经响了不知道多久,山口忠知道今天自己迟到了,他尽可能快地挪动着,终于他缓缓推开移动玻璃门,一屁股就靠坐在了九十度墙角的位置。
如你所见,不难看出这些群聚的廉价出租房隔音很差。山口忠不动声色将玻璃门复原,祈祷着那个人没有发现,然后装作从未打开过的模样,他本人也伸着头从竖着栏杆的阳台空隙处悄悄探出一点头。
透过对面的玻璃门,昏黄的灯光下那位青年艺术家正盘着腿专心致志地作画,山口忠不太懂文艺相关的方面,但自从对面那位金发青年搬来以后,山口忠每晚都会听到悠扬的乐声传来,然后他就可以坐在阳台偷偷地观望创作过程。有时是播放钢琴曲,有时是叫不出名字的外语歌剧,也许有法语,俄语,意大利语或者别的什么。山口忠偷闲的时候也补了一些知识,稍微能够明白一些术语,如变奏曲,奏鸣曲,进行曲,协奏曲和美声,花腔,咏叹调,宣叙调之类,总之分门别派多得不得了,但山口忠并不为此感到烦躁,这是他自学校毕业以后久违感到自主吸收知识的快感,和在会社的忙乱不同,山口忠竟然从这样一件小事中闻到了自由的气息。
山口忠打了个寒噤,自由于他而言太过奢望,听起来比私人美术展,珠宝拍卖行和高档歌剧院合起来还要遥远。老旧出租房的灯光打在画板上,山口忠看不清具体创作了什么,他只好盯着青年金黄的微卷头发,酒精的作用时不时展现着存在感,山口忠半模糊半清晰地看:青年向前伸着脖子,耳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半天才动一下,手上执一支细长的画笔平稳勾勒着图形。
是油画还是水粉呢,山口忠歪着头无端冒出来这么个想法。他回想起高中时期曾加入的美术社团,那是唯一一个能够给予他一些私人空间的圣地,尽管他只学会了一些基础的素描知识和能够勉强有板有眼背出三原色的规律,那儿的老师仍友好地接纳了他,甚至容允他单独使用一间采光不太好的小教室。没有风扇,更不用说空调,山口忠只能依靠敞开粘满胶带的碎玻璃窗的一角散热,在闷热而逼仄的房里架起画板,干涸的痕迹一点一点爬上收集而来的圆瓶装颜料,山口忠坐在开裂的塑料方凳上,由于身高的缘故,他不得不将脚缩紧一点,同时谨防碰倒凑不齐色的颜料罐和折叠水桶。
如果那位画的是水粉该有多好,这样山口忠就找到了一个无趣的理由将他们连接在一起,这样他就不再只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偷窥贼,借着他人创作的时候汲取一点隐秘的自由。山口忠向上坐了坐,音乐被戛然切换成《月光奏鸣曲》,是第一乐章,山口忠闭上眼想。
他认得这首曲子,曾有人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时候为他留下一个按键不太灵敏的老式随身听,里面唯一的曲子就是这首。这种款式早已经被淘汰,山口忠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一个老旧的摊子淘到适配的充电器,当时一并留下的白色有线耳机已经快要坏掉,播出的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时不时出现一阵的电流音,尽管山口忠呵护得很好,但电子产品的寿命终归有个尽头。如今山口忠的人生虽称不上多么的好,至少不再那么绝望,他能够堂堂正正挺起胸膛走路,说的话在会社也足以占据一席之地,他不再时刻需要这个又老又破的随身听和廉价耳机的救济,于是他把这两样物品细心包起来,同母亲赠与的御守放在抽屉里。
夏夜的风轻轻,吹灭了一些山口忠的醉意,山口忠抬手扯松有些勒颈的领带,他抬头睁开眼,骨白的弦月悬着,像一弯诱人的鱼钩。
那位的画怎么样了?半个月前他刚搬到这里就开始创作这幅画,那天晚上山口忠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新邻居。卷金发的青年,一丝不苟的黑框眼镜,胸前是长长的米灰色围裙,他把裤腿卷到快膝盖处,赤着脚站在约全开大小的画布前,他看起来很高大,四肢纤长,传统的日式房间太小,他在房里甚至直不起身,只能被迫微微伏着腰。当他动笔的时候,山口忠才知道世界上有人能把抹墙的那种大刷子用得如此轻巧随性。刷毛在颜料里起起伏伏,不像在作画,更像是一种奇异的舞蹈。
而此时,那位不再弯腰站着,而是盘腿坐在画前用小笔画着。片刻后,山口忠看见那支小笔被扔进水桶,青年画家半站起身来向后退远,山口忠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作品的完工,他忍不住哦了一声想要为画家喝彩,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偷看的那一个。恰巧音乐在约一分钟前已经被对面掐停,连蝉都停止了喧闹,山口忠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突出。
山口忠迅速将头往下压低,他祈祷对方只当是久坐的错觉,但他心里清楚不可能,因为他和青年画家金色的瞳孔有短暂的目光相接。
完了,这下暴露了,半个月来令山口忠无数次窃喜的自由时间恐怕要结束了。他的脸烧了起来,酒也完全醒了,他清楚听到玻璃门划动的声音,本来两栋楼房之间相隔的距离就不长,这声音更让他产生了一种伸手就能摸到对面阳台的错觉。
“喂,对面的。”
慵懒又略带青涩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山口忠抖了一抖,他决定装死到底,绝不出声。
“为什么不说话?我看到你的头发了。”
“诶?真的吗?”
山口忠摸了摸头,愣了三秒才发现自己被耍了,有无数种令人窒息的情绪涌进他的鼻腔,他吸了吸鼻子,眼泪就从脸颊往下淌。
“…实在抱歉,我不是诚心要偷看的,不,我是诚心,啊,我的意思是,我…”
“哈,你这人真有意思。你喜欢看我作画么?”
山口忠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抬了抬眼望向对面,青年画家的表情似笑非笑,山口忠读出了一些讥诮。
“喜欢,我很喜欢,真的很抱歉…先生,祝您晚安。”
山口忠慌乱说着不着调的敬语,逃也似的拨开门回到房间拉上帘,片刻后就熄了灯,他的心脏正在擂鼓般响动,他丝毫不否认再呆在那一会儿他就会因为心脏过速而晕倒,山口忠隐约记得在他回房前听见青年画家对他说了什么,但那慵懒的声音过于飘渺,他摇摇头,带着一身的倦意沉沉睡去。
2.
山口忠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灼人的日光透过薄薄的垂帘铺满山口忠的床。他伸了个懒腰,用手指顺了顺早已修短的头发,半睁的眼睛艰难寻找着地板上的拖鞋。好不容易站直起来,又因昨夜残存的酒精副作用上头,痛得他重新弯下腰。
他的眼睛瞥到斜对角那面半身镜。西装皱巴,头发蓬乱,面色苍白,一张标准的社畜专有苦大仇深脸。以上是他对自己的认真评估。口腔中隔夜酒精的苦味泛上舌根,山口忠迈着步子走向洗手间首先掬了一捧凉水让自己彻底清醒起来,接着按部就班洗漱,进食,打扫。当他将那身牢牢箍住他灵魂的西装脱下扔进洗衣机并换上清爽的居家服后,他感到一周一次的新生。
山口忠的周末十分无聊,实际上每次做完那些必要的事以后,他总要花上不少时间去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已经成年了,不能像高中的周末那样只需要写完作业就可以随心所欲,关于热衷过的看漫画、打电动那些事,他早就通通提不起一丝兴趣,无限的迷惘充斥在这个小小的房间,山口忠又回忆起自己昨晚干下的愚蠢事和可笑的表现,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亲手把近来唯一能够称得上消遣的秘密活动毁掉了。
日头一点点升上头顶,老式站立风扇的扇叶咔哒哒颤着,旋转处的螺丝也发出令人不安的响动,于是山口忠的整个上午就陷入伴有白噪音的那段不好的回忆中度过。这倒是让他莫名有一些青春的错觉,说起来略带点悲哀,从前他就是个没人搭理的孩子,无论再怎么对别人谄笑也会被说真没意思,故而短暂的每个课间他都是那样沉默消磨。把别人的声音当做背景音就好了,不要引起别人一丝一毫的注意,时间快快过去吧,只能这样子逃避掉恐怖的社交。其实现在也没有太大的不同,还是谄笑,还是会被说无聊,只是面前的人换了一轮又一轮。
午餐的时间,山口忠打开冰箱翻了翻,速食面还剩下一周的量,其余就剩下一盒牛乳与几个鸡蛋,他潦草解决完自己的进食,又看着临期的牛乳陷入沉思。要不还是做点什么吧,给对面那位。
——就当是为了酬谢他悄无声息偷来享受的艺术欣赏。他想,这是一个足以说服自己和对方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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