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sten 02
时秉故意说得很慢,一字一顿。
只是明确关于你之后就没了下文,译枝等得焦急,但要假装毫不知情,惊讶:“我吗?什么内容。”
黑咖的香味不紧不慢抻过来,她盯着他,不敢放过任何细微的情绪波动,时秉却突然摁灭了手机屏幕。
他的眼神淡,兴味也乏,甚至都没当初逮到她早恋、逃课生气,总之,事情并没有朝着译枝预想发展。女孩开始反思,会不会自己发给他的短信太过不痛不痒。
至于内容是什么,译枝当然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昨晚就是自己匿名发给时秉——他的妻子深夜出现在酒吧门口的照片,粉色亮片吊带、细高跟,性感得要命。
照片是译枝托人抓拍的,还蛮有氛围。灯光融进夜色,灰黑与橙红,路人抽着烟,恰合时宜地吞吐白雾,译枝偏着身子,侧脸浸在明明昧昧里,黑发铺散、微微凌乱地搭在胸脯,颓败和风情。
是你时秉从来不曾见过的一面。
不死心,女孩继续催促:“说呀?你别钓着我。”
时秉显然对她的用字颇有微词。
比如——
钓。
他走过来,身形高大宽阔像座钢铁的山,译枝堪堪高到男人胸膛,被迫仰头。跟小时候挨训一样,女孩眼尾稍垂,微微鼓腮,听话但有脾气。
“你心虚的时候不敢盯着我。”
他说。
“以后装像点。”
—
是说假装光顾酒吧还是假装短信不是自己发的?译枝并不清楚时秉认为的是哪个,她只管犯傻只管嘴硬,总结出自己假出轨的证据应该不够劲爆,不够让他猜忌、动怒然后提出离婚。
她都想好了,只有时秉不要她了,自己才能抽身这场悲哀的联姻,包括父母家族。她不计较方法,也不在乎谁甩谁,只要和他离婚的那天——
耳朵里的声音不再是母亲强调的利益和家族荣光,译枝就是译枝,不是谁的污点也不是谁的不配属品,她可以自由的去到任何地方,自由的选择摘不摘掉助听器,只听自己愿意听见的声音。
如是,译枝鲜少的做了美梦。
睡醒迎接零下四度的天,灰蒙蒙、雨夹雪,适合兜风。
时秉说的。
女孩慢吞吞缠着围巾,两圈三圈......赶在片刻放晴时出门。
去过出版社,敲定好下期作家访谈的档期,译枝赶着回家写稿,却接到了朋友的电话,喊她聚聚。
她的朋友刘疏桐,名流圈子里的交际花,跟谁都能建立友谊,他们都评价她善良,尤其是在译枝聋了以后,从高台跌落谷底,曾经羡慕嫉恨她的人全抢着去踩一脚,毫不吝啬议论嘲笑。
即便她并不是语前聋即便她戴上了最先进的助听器,即便她能够正常交流,能够听清大部分声音,即便她努力语训,偶尔才会稍稍口吃,他们也依旧用异样的目光刺探女孩,笑话她的不全。
只有刘疏桐,仍然选择做译枝的朋友,尽管有人笑称她们是扶贫式友谊,但无可否认,维护这段友谊的确使刘疏桐在那个光鲜亮丽的利益圈子里拥有极好的名声。
约定的地点在附近商场五楼,同行的还有三个不认识女生。
“枝枝。”
见了面,刘疏桐亲昵地挽住译枝胳膊,“这是我的几个朋友,汀汀、斓溪和佳嘉,我们刚刚打完电玩休息,想起今天有部片子首映,是你喜欢的题材和演员,所以叫你一起看咯。”
电影......
译枝有些犹豫,她不知道五楼是电影院,刘疏桐约她过来看电影。“疏桐,我的耳朵......”
对方仿若没有听见,兴致勃勃地交待斓溪买票,说:“佳嘉你不是喜欢IMAX吗?我们就买IMAX的场次,荧幕大音响质量又好。欸欸你们知道枝枝的老公是谁吗?肯定都认识的!对呀时秉!她老公时秉!”
立马女生们开始重新打量译枝,多是羡慕,暂时没有恶意。
为什么突然提他。
心脏高高拎起,变得像块海绵,被用力挤压、沥出水渍,译枝牵强地笑笑。
刘疏桐递给三个人爆米花和饮料,揽住译枝肩膀,“所以你们不可以欺负她哦,枝枝可是我还有时秉罩着的。”
逃不掉了。
译枝拿着票根跟随观众走进IMAX影厅,苦恼地叹气。刘疏桐和另外三人聊得很嗨,偶尔会抛话给她,却基本关于时秉。
“你真温柔,就是不太爱讲话,”电影开始前,坐在译枝旁边的佳嘉悄悄对她说:“没关系我挺喜欢你的,我也是I人,以后常常玩呀。”
汀汀凑过来:“我不是!我是话唠!枝枝你会跟话唠交朋友吗?看电影的时候我很喜欢吐槽剧情,还会无意识碎碎念,待会你别嫌我烦呀。”
几人笑作一团。
译枝也很想笑,很想跟她们聊天。
但她快听不见了。
因为影片的音量排山倒海,巨大混响快将单薄躯体内的五脏六腑震碎,所有人沉浸在视听盛宴里,只有她痛苦的煎熬,助听器里徘徊着绵延的隆隆声,剜着耳朵的血肉,仿佛在身体里都产生回音。
她受不了,摘下了助听器。
声音潮水般褪去,留下朦胧的神的呢喃,译枝放空地望着荧幕——对她而言的哑剧,那啼笑皆非的演技。
她从来都不是正常人,也永远不可能再成为正常人。
就像灰姑娘,每到午夜终会沦为平凡,她的夜晚与白天也是两个世界,就像现在,无声的无可救药。
恐惧、不甘、无助,曾经疯狂侵袭大脑,译枝日日夜夜都祈祷重生,祈祷再次听见声音,但有时候,她又觉得这样挺好,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是她梦寐以求的自由。
影院特别特别黑,以至于译枝很难辨清嘴型,她看见座位旁边的佳嘉笑盈盈侧头,正向自己说着什么,眼睛亮亮的,期待她的回答。
那三个女孩并不知道译枝患有听力障碍,她们还说要跟她成为朋友,到处去玩。可是电玩、电影,译枝哪个都做不了,她们还叫她不要嫌弃。
不是的,是你们不要嫌弃我。
豪门出身的涵养告诉译枝,应当给予对方回应以示礼貌,尽管她听不见。女孩慢慢抬起手,颤抖地做出手语形状,却突然之间变得骨头僵硬,没有勇气比划的出,她明白那是自尊作祟。
“嗯。”
妥协——作为最万能的答案。
佳嘉眼中闪过惊诧和困惑,很快她发现译枝对任何人任何话的反应都是同样一句,使得三个女生面面相觑。而刘疏桐指着译枝握在掌心的助听器,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头、摊手,不清楚说了什么,最后她们神态各异。
那样的表情,译枝见得麻木。
惊讶同情戒备,还有嫌弃。
她将指甲深深扎进掌心的肉里,希望迸出血液能与助听器交织,至死方休。
某时某刻,厕所返场的观众打开手电筒寻找座位,光源一束照映过来,译枝看清了三人窃窃交谈之中自己唯一读懂的嘴型。
佳嘉在说——
时秉真的愿意娶她么。
电影散场,汀汀和佳嘉打着蹩脚的手语告诉译枝下次再约,实际是永远不约,然后默契的落荒而逃。刘疏桐面露抱歉:“对不起枝枝,我以为戴了助听器你就可以看电影的。”
“没关系。”
译枝熟练地将助听器塞回耳朵,听见自己灵魂的骸骨说话。
到家几近傍晚七点,译枝提着刘疏桐送的歉礼——黑天鹅的奶油蛋糕,十几岁时她最钟爱的甜品,站在别墅门前。
次次都是这样,送了歉礼便不许再心存芥蒂,朋友之间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翻篇,可是疏桐,我已经不爱吃奶油了,太腻。
尽管如此,译枝照旧将蛋糕取出,端端正正地摆在餐桌。她切下小块放进盘子,用勺子挖着奶油心,然后囫囵塞进嘴巴,吃着吃着她开始反胃,甜腻的滋味融成苦水,黏在嗓子里。
难受到麻痹,也继续大口大口地塞着奶油,哪怕吐不出、咽不下,眼皮都皱得发酸。
她在强迫自己全部吃完,强迫自己原谅,强迫自己让今天的事翻篇。
强迫自己相信刘疏桐不是故意,而是真的对她好只不过不在乎细节,因为我没有别的朋友了。
蛋糕被搅弄得稀里糊涂,译枝脱手,勺子掷在了地板,雪白的奶油也溅落。女孩无力地偏头,但看见时秉无声无息的站在壁炉旁,仿佛等了一个世纪。
不确定他目睹多少,译枝连忙站起来,狼狈地擦拭干净嘴角奶油。她下意识不想让时秉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不仅因为失态,还因为她之前就有过像刚刚的暴食倾向。
双耳被宣判死刑的暑假,译枝藏在家里,几乎时时刻刻都在不停往嘴里塞吃的,难受到干呕、难受到挤出生理眼泪也无所谓,毕竟从今以后她不会更痛苦了。
谁都劝不了,谁都狠不下心阻止她,都认为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或许能让她好过些,除了时秉。他不惯她,直接没收房间任何可以进到胃里的食物,并且禁止女孩出去,两个人就干瞪着,任凭译枝如何哀求也无动于衷,就一起熬。
他对她挺狠。
译枝始终这么觉得。
时秉的目光掠过奶油蛋糕,瞧不出情绪。“不喜欢就不要吃了。”
“没有不喜欢。”
她嗫喏。
“原来你的喜欢就是吃到吐。”男人冷笑,之后毫不怜惜地将剩余蛋糕全部丢进垃圾桶,问:“下午去了哪儿?”
译枝盯着垃圾桶里那些更加埋汰的蛋糕尸体,怔怔抿唇:“跟朋友......出去玩。”
“哪个朋友。”
“疏桐。”
“玩了什么?”
“不要告诉你。”
她声音很轻。
时秉也不问了。
别墅的孤灯与街区辉煌的霓虹拔河,译枝捡起勺子,沉默的经过壁炉,打算去睡觉。
——你今晚跟我睡。
炉子里的火焰炸开流星,噼、啪。
电线接了轨,铁道在缠绕。
译枝转身,听见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