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徐大峰一大早在门口邦邦邦地打糍粑,几个亲友叽里呱啦地围着他,女人们来往于前院的水槽和厨房之间,路面有几坨被鞋印或铁铲压实的积雪,那是三天前下的雪,此刻已经变得像冰块一样坚硬透明。
徐全听着这些纯天然的闹铃醒来,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在床上蹬自行车,这是康复锻炼的一部分。蹬累了就给自己套上睡衣,挪到轮椅上,转进浴室放热水洗漱,他洗漱完就会看到小叔母给他递来一个盘子和一双筷子,盘子里摆着几张圆圆扁扁的糍粑,下油锅煎脆外皮后撒上红糖,这就是他的早餐。
为了照顾徐全这个行动不便的小辈,爷奶叔伯都到他家来过年,门窗被喜庆的红纸贴满,如同婚房。
上午祭祖,点红蜡烛,备三牲米饭黄酒,燃香叩首,焚纸钱,鸣鞭炮,能不能驱走年兽和晦气不知道,村里的猫猫狗狗倒是都吓得飞机耳夹尾巴,有洞钻洞,有窝进窝,烟都散完了,穿着纸尿裤的小孩还在嗷嗷大哭。
下午四点半就开始吃年夜饭,大圆桌摆在客厅里,这张桌子是徐大峰自己打的,年纪和徐全差不多大,用的樟木,很结实,没有变形也没有虫蛀,前两年还添置了转盘。
这顿饭少说吃了一个小时,从太阳明晃晃斜挂在天上,吃到日落天黑,二踢脚一个接一个炸上天,声响或远或近。
徐大峰买了几盏大红色的孔明灯,分给几个小辈,徐全拿到了一盏,他坐在前院,原本缺乏血色的脸被门前两只大红灯笼照得红润有光泽,他拆开孔明灯的外包装,把灯展开来,徐大峰把从工作间里翻出来的一只最粗的记号笔递给他。
“干嘛?”徐全把记号笔接过来。
“写字,在上面写字,许个愿。”
“写什么?”
“祝你自己早日康复。”徐大峰又从堆在门口的废料里捡了块平整的木板递给他。
徐全把木板垫在大腿上,然后把扁平的孔明灯铺上去,嘣的一声拔开笔帽,用很小学生的笔迹在上面写:
【祝徐全我本人身体早日康复】
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祝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财源广进】
写完字,将皱皱扁扁的纸膨开来,变成一盏灯,点燃底下的小圆环,火光从内部将红色的灯纸照得泛黄,放开手,让它升空,越飞越高,越飞越小,小到变成天上的一颗会眨眼的星星,俯视那些昙花一现的烟火。
“不能这么放孔明灯。”鹿可盈穿着泳装泡在温泉里说。
魏佳玉疑惑:“那我看网上不是过年的时候一大堆人都在放,比烟花还漂亮。”
“那个是傣历新年放的,要四月份,就是泼水节,这边山多树多,温度也高,很容易着火,放的时候政府还要安排消防队在旁边盯着呢。”
“来早了。”
鹿可盈笑,“那四月份再来一趟。”
魏佳玉却摇头,“那没必要。”
“想看就要看,怎么没必要,这里不是挺好玩的吗?总比待在家里好吧。”鹿可盈伸直腿,背部贴着石砖往下滑,温泉水没过她的胸口、锁骨、脖子……封控那两年暂停了拜年走访亲戚的活动,生活的巨变更改或显化人们的观念,输入强大的惯性,一个急刹车,待修的老式电风扇就从碎成渣渣的风挡飞出去,摔得不轻,不如买台新的,出来旅游就是一种更把过年当回事的行为。这些天徒步雨林、植物园、望天树,累得够呛,水有浮力,带热量挤压经络穴位,鹿可盈想把全身都按摩一遍。
“脏不脏!?”魏佳玉在温泉水没过鹿可盈的嘴唇之前夹着她的咯吱窝把她捞起来,“你想喝别人的尿啊?”
鹿可盈的脸皱成包子褶,龇牙咧嘴:“你不如不要说。”
鹿可盈很快就从温泉池里出来了,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去浴室洗澡,浴球和沐浴露打架打出泡沫,在身上擦了两遍,头发也搓了两遍,浑身上下每一道缝隙都不放过,如果内脏可以在保证人不死的前提下随意拆出来,她也会拆出来洗。
洗完澡,鹿可盈换上吊带裙,经周华杰提醒,又换成了短袖长裤,因为年夜饭要到傣族村寨里的农家乐吃,吃之前有项拴线祝福的活动,不能露出肩膀和膝盖,一者和当地的佛教信仰有关,衣着裸露皮肤过多被视为不庄重,亵渎神灵,二者拴线意在拴住人的灵魂和福气,而身体是承载这两者的容器,裸露肩膀和膝盖这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脆弱”的部位易使邪祟入侵魂魄飞散,后果就是守不住福气。
拴线仪式的主持人是这家的老太太,在堂屋的供桌摆上清水和垫着芭蕉叶的糯米团,然后让八位客人脱了鞋上二楼,跪坐在供桌边上,老太太点燃蜡烛朝神像念经叩拜过,捧来清水给客人净手。
鹿可盈洗手的时候不小心把水花弄大了,溅到了眼睛里,于是她不仅把嘴巴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呼吸也停止,浑身肌肉都紧绷了,她觉得自己的灵魂无处可逃,年老的祝福语在她的身体里乱窜,再睁开眼时,头顶烟雾缭绕,好像升了天,仔细看,原来是老太太拿蜡烛在她头顶打转。
神神叨叨地驱完邪后,老太太拿白棉线从供品那头牵到客人的手腕拴上,绕三圈,打活结,鹿可盈不知道要拴在哪只手上,所以提前摘掉了左腕的朱砂手串,棉线却拴在了她的右腕上,男人们都被拴在左腕,干这个也是男左女右。
手腕被棉线连着供桌,鹿可盈有种被献祭的感觉,她正这么想着,老太太就拿剪刀把棉线从中间剪断了,连接供桌的那一头垂挂下来,落在她的大腿上。
最后,供桌上的糯米团被取下来,供众人分食,糯米饭凉了,口感有点硬,剩余的棉线被老太太系在门口的树上。
当地的名菜这些天都尝过了,年夜饭是按照众人的口味综合评分定下来的。
吃过年夜饭,已经七点过了,众人离开寨子,来到了澜沧江边上,江水里飘着几盏花灯,夜市和码头人山人海,大金塔耸立在一旁熠熠生辉。
筱筱跑在爸妈前面,钻进一个又一个卖河灯的摊子又钻出,要么这个不好看那个也不好看,要么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鹿可盈跟在筱筱屁股后头,再扫一遍她不要的东西。
周季清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眼睛一直沿着江景,带动身体,与队伍走散,越飘越远。
鹿可盈找到一家卖芭蕉叶灯的,她一开始还以为是卖花的,因为摊位上有一大堆各种颜色的鲜花插在水盆里,招牌上却写着“芭蕉叶河灯”,下面还有两排小字“鲜花自选”、“纯天然无污染”。
底盘是用芭蕉叶折起来的,完成品是把一盘红蜡烛放在底盘中间,然后绕着蜡烛插上一圈鲜花。
鹿可盈看了觉得很新奇,把筱筱叫过来,又抬头想找周季清,左右没看到他人,站起身打了个转,发现周季清已经是远处人群中的一颗点,她跑过去把他叫过来,这些天同游多地,早已破冰,她认为他会对这个感兴趣。
“我要这个。”筱筱指着粉瓣白边的郁金香说。
鹿可盈指着橘色的金盏菊说:“这个也好看。”
魏佳玉打了鹿可盈一下,在她耳边悄声说:“那是菊花。”
鹿可盈反驳道:“又不是白的。”
“黄的也是。”
“这是橘色的。”
“……”周季清不发表意见,也不打算买,人是过来了,但只是在旁边看着,顶多再往招牌上扫两眼。
筱筱和鹿可盈俩小孩选好了花,让老板给扎牢,放上蜡烛,又送了火柴盒,端着花灯到码头去,划亮火柴,点着蜡烛,暖光映在人脸上,小心谨慎托着底盘放到水面上,花灯顺着水流一边轻轻摇晃一边漂离码头。
蹲在旁边的周季清突然开口说:“蜡烛燃烧产生的烟雾也会造成污染,芭蕉叶和花会被水泡烂,里面降解不掉的东西就更难打捞,最后会沉到江底,说无污染那是诈骗。”
“你不早说!”筱筱瞪大了眼睛,上身前倾要去捞花灯,周季清脸上闪过慌张的神色,扣住筱筱的肩膀把她捞回来,筱筱与他脖子贴脖子,从脉搏听到他的心脏扑扑直跳。
真是扫兴,鹿可盈大笑,望着两盏芭蕉叶灯,筱筱掀起的波浪,让花灯漂得很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