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鹿可盈结束横店之旅的饯别宴,由酸甜的河鲜、清亮的应季蔬菜、二锅头兑柠檬汽水,以及周季清那张既下饭又下酒的脸组成。

    这个本该有机会调情的场合,氛围却相当不适合调情,一者有旁人在场,二者在傍晚时分,剧组发生了一件事故,一名武替意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被拖行了一段路,因为他身上穿着的服装衣摆过长,和累赘的挂饰纠缠在一起卡进了马鞍。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的颈椎骨没有折断,被解救下来时意识仍清醒,身体还能动,并被及时送进了医院。

    这个消息听得鹿可盈后背发凉,甚至丧失了原本由于延迟晚饭点分泌的旺盛食欲,饭菜的香味诱使她回忆起左新鹤和周华杰在多个饭点闲谈时分跟她提起过的一些片场事故,这些事故由于没有达到大量人员或知名演员伤亡的地步,不会被报道或享有大规模的关注。

    相对于吃力不讨好的野外拍摄,因不熟悉地理环境以及不愿意费心思为突发性自然灾害设置完备安全措施造成的偶发性恶劣后果,人为操作威亚和升降机这样的常规设备不当才是导致片场人员重伤的主要症结,稍有不慎就是活人高处坠落,重物坍塌致死原材料造坟,留下蜈蚣大的疤痕和骨折都不算大事,因为有人面临的是残疾和终身瘫痪,甚至死亡。

    而这些明显存在事故隐患的项目当中最能放大人察觉危险感官的特技表演,例如器械格斗、车祸呈现、烟火爆破,其设计和从旁指导的工作人员往往缺乏过硬的专业素养,一定程度上的伤亡是理所当然被包含在可允许范围之内的。

    不是经验不足,也不是当前技术不可避免,只是单纯地把产业利润凌驾于人权之上。

    而当展露在公众面前简单粗暴的“互揭黑料”商战开打时,这种房子着火我泼汽油还拍照嘚瑟的摆烂摸鱼行为就有了用武之地。

    “我们没有马戏……”鹿可盈紧张兮兮地向周华杰确认,尽管周大制片算得上是个有人性有远见有公德心的靠谱家伙,工资从不拖欠,剧组工作人员的人身意外险也都买全。

    周华杰的嘴角笑弯了起来,不是安慰人的笑,因为他脑子里冒出来的是“马戏团”,老虎钻火圈、悬空走钢丝……直到鹿可盈接下去说:“威亚好像也用不上。”他才反应过来,哈哈一笑,回复道:“我们拍的不是武侠片。”

    周季清的视线落到鹿可盈脸上,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他抬手拿起她碗边易拉罐装的柠檬汽水,对准她空白的陶瓷茶杯,倒满,劝道:“熬夜码字本来就伤肝,少喝点酒,你的脸红了。”

    鹿可盈捧住自己泛红的脸颊,明显高于正常体温的热度灼烧着掌心,随后她的双手挪到了脖子上,感受到动脉跳得很激烈,像是快要炸开,这种不安的情绪与酒精无关,又或者说酒精只是一种膨胀情绪的酵母,她开心时喝酒也会开心得没心没肺,旁边有人酒精中毒死了她还能接着乐。

    但她现在做不到了,她现在格外怕死,不仅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或许是因为她表哥的葬礼,或许是因为卡在她左输卵管差点把她害死的那颗肉粉色的孕囊,又或许是因为芊芊的死,芊芊死在三月初,冬天过去,万物复苏的起始,紧接着苗若雅和芊芊的爸爸离婚了,她早就发现芊芊的脸白得不正常,这些事物的发展都是可以预见的,所以她在得知噩耗之初并不感到惊讶或心痛,直到现在,直到那些微妙的变化累积到此时此刻……

    昨晚,她在周季清发来的文件夹里看到徐全的艺名之后,做了一场噩梦,梦见徐全死了,醒来以后眼睛又烫又痛,视野模糊不清,她摸到枕头上产生湿润的触感,那是白色里的一大片灰色。

    鹿可盈把玻璃杯里柠檬味的二锅头一口气干掉,意味着今晚到此结束,之后不会再沾一滴酒。

    饭后,一行人零零散散走在街头散步消食,周华杰搂着周季清的肩膀,不时轻轻拍打,嗓音忽高忽低,在维系他们之间的叔侄情谊。

    一阵微风吹过,鹿可盈裸露在外的胳膊上冒出了鸡皮疙瘩,尽管空气湿热滞闷,但酒精抽取了她身体里的热量腾于表面,令她仿佛是一个发高烧的病人,又烫又怕冷。

    “我去买瓶水,有人要吗?”她在一家亮堂的便利店门口停下,问同行的人,除了有个短发女生点了下头表示收到,没有更多回复,饭店的菜不知道下了什么科技狠活,很容易让人口干,再加上酒精刺激加快了新陈代谢,席间跑了好几趟卫生间,现在她冒烟的嗓子警告她身体严重缺水了。

    掀开橡胶门帘走进去,沉甸甸冰凉凉的触感扇在皮肤上,鹿可盈径直走向饮料柜,打开柜门,拎了一瓶荔枝水出来,拧开盖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然后才把盖子拧回去,走向空闲的收银台,正当她以为一切都畅通无阻的时候,右手边两排货架间的过道横插出一个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白色T恤外面套着一件宽松的橄榄绿衬衣,左手虎口卡着矿泉水瓶口,右手拿着一块三明治,一个扁扁的药盒被夹在尾指和无名指之间。

    鹿可盈加快脚步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收银台前停下,她低下头,捏住男人手里的药盒抬起来一点,方便看清楚,上面写着“奥美拉唑肠溶胶囊”。

    “又要节食?你瘦了好多……”鹿可盈抓住左新鹤骨节凸出的手腕,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压在帽檐下惨白的一张脸吓得鹿可盈一个激灵。

    “不是。”左新鹤否认他在节食。被追求他的女富二代泼了一脸橙汁,气得没吃晚饭饿到胃痛,报复不成还自虐上了,这个吃药的真相有点滑稽,他没说出来,和当前略带悲情的氛围很不搭,鹿可盈在捋他的衬衣袖子了,看到他手臂上都是痛出来的鸡皮疙瘩。

    “吃药你回去用热水,矿泉水冷,会刺激到胃。”

    “付款。”

    鹿可盈的视线被收银员的提醒吸引过去,看到收银台上的矿泉水,瓶盖有打开的痕迹,水位早就浅了一大截。

    “吃过了。”左新鹤脱开她的手,扫码付款,把药盒塞进裤子后兜,捞过矿泉水和三明治转身就走,隐约听到背后鹿可盈在叫他的名字,但他没停下脚步。

    鹿可盈的确在叫他,饮料已经喝过,没付钱脱不开身,她手忙脚乱点出付款码付掉钱,抓着荔枝水追出去,水泥砖的缺口把她绊倒,狼狈地四肢着地,荔枝水滚到非机动车停车位上,卡在一辆电瓶车的后轮,冒出许多泡泡,她的身体里也冒出了许多泡泡,一个个破裂飞溅,手掌磨破了皮,沾着灰尘,火辣辣地痛,她跪在地上,没动力站起来,眼泪大颗大颗晶莹剔透,完整分明地坠落,有人托住她的手腕扶她起来,蹲下去把她的裤管捋到膝盖,上面有几块滑嫩的旧疤,新伤口只是磨破了点皮,没见血。

    左新鹤检查完站起来,很奇怪她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很痛?”

    鹿可盈没说话。

    所以他又问:“你找我有事?”

    鹿可盈还是没说话,真的把他叫回来了,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对他说的话,只是想这么做,所以这么做了,哭也只是因为想哭,所以哭了。

    摩托车的轰鸣从耳边飞驰而过,白色的远光灯在余光里持续爆炸。

    “快回去吧。”左新鹤抬头望见黑色的天空,霓虹灯照出乌云绵密拥挤的形状,“要下雨了。”

    “我走了。”他说。

    鹿可盈抓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左新鹤瞥了眼抓住他袖子的手,皱起眉,“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鹿可盈张开嘴唇,只是看着他的领口,抽噎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

    “你喝酒了。”

    “嗯。”鹿可盈抬眼,对他点了点头。

    左新鹤露出了然的表情,重复道:“快回去吧,要下雨了。”他转身又要走,却被拦腰抱住,她的额头撞在他的颈侧,她的皮肤很烫,臂弯箍得很紧。

    “你比我聪明。”鹿可盈莫名其妙地说。

    左新鹤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你喝多了,你明明说我笨得像猪一样。”

    鹿可盈仰起头反驳道:“猪会打开围栏,照镜子知道镜子里的是自己,可聪明了。”

    左新鹤的嘴角抽了一下,“你不让我走,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不是。”鹿可盈摇摇头,又眨眨眼,松开他的腰,转而搂住他的脖子,酒壮怂人胆,踮起脚尖要亲他,摁着他的后脑往下压,可他的脖子硬挺得像钢筋,半点压不动。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认错人?鹿可盈睁大眼睛,正看到左新鹤的视线从她身后收回来,他掰开她在脑后交叉的臂弯,钳着她的肩膀把她转了一百八十度。

    “他在那里。”

    鹿可盈看到了周季清,他撑着一把透明的伞。

    我觉得小周某些角度看起来和你挺像的,人的审美偏好不会变啊——左新鹤曾经听徐有安这样对他说过,他想,她对这个记不清很热情,所以她现在应该正在喜欢他,喝多了把长得相像的人认错很正常。

    “你为什么要撑伞?”鹿可盈仰头望向夜空,周季清缓缓朝她走过来。

    “下雨了。”他说。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鹿可盈感受到一滴冰凉的雨点落到眉心,紧接着一层透明的东西盖过了她的头顶。

    “我没有认错人。”鹿可盈转身,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人,“徐全?”她喊他的名字,没有人回应她,她只找到倒在电瓶车后轮的一瓶荔枝水,走过去把它捡起来。

    她回头,再次看到周季清,她问他:“我喝了很多酒吗?”

    周季清垂眸,摇了摇头,“以你的酒量不算多,走路还很稳,快回去了,下雨了。”

    鹿可盈悚然,她刚才听到了两句类似的话,左新鹤和周季清在同一个剧组,房间也应该在同一个或相邻的酒店,他怎么会走相反的路?难道刚才发生的事情真是自己喝多了产生的幻觉?

    她看向车道,一束束远光灯左右飞射,映照得雨丝像一根根斜砸下来的银针。

    明早就要回家了,路易还在家里等她,把家里捂得臭烘烘地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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