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红宽袖直领对襟褙，鹅黄中施细褶百迭裙，蜀锦抹胸，白玉环佩，流苏云髻，倩影翩跹而至，仿若春风轻抚湖面泛起细细涟漪，近观，一张芙蓉绣面隐有愠色，眼波流转，日斜西山，云翳遮晴。

    如果左新鹤没看错的话，女主演刚才对他翻白眼了，现在是走戏阶段，剧本里没这一part，自由发挥的翻白眼是这位女演员目前为止的演艺生涯中最能用心最付出真情的高光时刻，她是真的讨厌他。

    左新鹤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惹到过她，但两人是二搭，存在交恶的空间和时间条件。

    想想看，四年前，女主角还是个十八线糊逼小演员，在戏内扮演他的舔狗求而不得。

    如今，在戏外刚塑上金身就坠下高楼摔成一滩肉泥花费三年时间像分子料理一样被重建起来的他扮演她的舔狗求而不得，还low到因此□□未遂勾结乱党想杀掉她，结局当然是一事无成满门流放死无葬身之地，做反派也做得窝窝囊囊。

    她有什么理由看得起他？

    徐有安很有前瞻性，这部剧光是在演员的挑选上就把话题度拉满了。

    左新鹤自认为没有做出过什么伤害女主演的事导致自己被讨厌，但伤害女主演的事的确发生了。

    就在昨天，一个挎着爱马仕私人订制马蹄印小皮包的现代女人穿越到古代，说着些什么小三啊抢男人啊不要脸啊之类的话，就风风火火冲到镜头里当着全剧组的面扇了女主演一个耳光，左新鹤站在前线第一排最佳观战区，闻到了那个现代女人身上甜腻的香水味，像他曾经使用过的某款水果鲜花杂交品种沐浴露，现代女人的时尚耳坠钻像放大镜一样聚焦太阳光闪得他眼睛疼，因为他前两晚熬大夜伤着肝了。

    事后，左新鹤听说古代女人和现代女人争抢的男主角是某卖鞋起家的大公司董事……的太子爷，这个八卦对他这个在剧组混吃一手二手瓜吃到差点腹泻的人而言还挺新鲜的，因为男主角是个年轻人，以往类似条件的感情纠葛几乎只发生在那群对演戏有独到见解有追求的人身上，搞艺术的多少有点感情丰富过头，几句话一个眼神就可以达成精神共鸣成为灵魂伴侣，何况圈子里美女帅哥扎堆，荷尔蒙爆炸，空气里全是春药，管你单不单身已婚未婚都能为了爱情奋不顾身。

    年纪大的真爱也是有的，但很少见，钱权比才华、有趣的个性、独特的相貌气质这些很考究个人口味的东西更容易吸引到人，受众更广。

    所以给有钱老头老太做小三才是左新鹤在这个圈子里最常见到的，这种做小三，准确来说做玩物的方式也更安全，因为这些老头老太基本上已经结婚生子，夫妻双方核心利益深度绑定，不大在乎对方在外面广纳后宫佳丽。

    而年轻的太子爷却不同，他的钱和权还没着落，也尚且有些姿色，围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不免要争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咔哒，咔哒，咔哒……

    当左新鹤下场待机窝在深宅大院的阴凉小角落的时候，这阵熟悉的脚步节奏再次从他周围响起，他先是看到了杏色的高跟凉鞋，细长的皮质绑带像捆大闸蟹似的缠住一双雪白的脚，十枚修剪干净规整的脚指甲盖子涂成猪肝红，这是死掉的血。

    他抬头就看到了邹晞庭的笑脸，那个卖油烟机的老板的千金小姐，她穿着宽松的印花短袖衬衣和牛仔裙，她是喂给他昨天片场事故一手瓜的人，来打小三的那个现代女人是她的朋友。

    “给你带了奶茶。”邹晞庭拎着一个精致的小纸袋递过来。

    左新鹤撇开脸，说：“我不喝。”

    “只放了三分糖。”

    “我说了我不喝。”

    助理小胡戳戳左新鹤的后腰提醒他态度不要那么差，这是他昨天联系徐有安得到的指示。

    邹晞庭不气不恼，从纸袋里取出原本给左新鹤准备的那杯奶茶递给了小胡，剩下的那杯，插上吸管自己喝。

    左新鹤看着他们两个喝，咽下自己的口水，干枯的喉咙像伤口因浸淫盐水而刺痛，他捡起脚边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口，最后鼓着充盈到发酸的腮帮子拧回瓶盖，又看到邹晞庭一双笑眼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想喝，下次就不要拒绝。”

    左新鹤依旧回：“我不喝。”想喝他完全可以自己去买，买不到就拉倒，她买不到他，最好也识相赶紧拉倒。

    邹晞庭笑着耸了耸肩，说道：“你这样拒绝我，我很伤心啊。”

    她昨天也这样说过，说左新鹤删掉她的微信让她很伤心，还解释之前他受伤住院没去看他是因为她当时人在国外，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心疼他，对他有真心，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同样是笑着的，左新鹤想起来鹿可盈也时常这样不合时宜地笑，但这女的笑的时候看起来比鹿可盈还欠揍，不同之处在于，鹿可盈这样笑的时候，会把他气到脸红胀成烤乳猪，而邹晞庭这样笑的时候，他想把她打成猪头。

    接连被拒绝三次，邹晞庭仍旧如此坚持不懈的原因是她正在和左新鹤上演《霸道女总裁爱上我》：

    你是第一个敢拒绝我的男人，你很特别，成功地引起了本大小姐的注意，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你搞到手。

    但左新鹤不爱看这种类型的小说，他只代入一路杀怪升级如砍瓜切菜能拯救世界的中二病男主角，这类男主角都是从废柴修炼成大侠的，成长途中吸取到的最大的经验教训就是愚蠢和罪恶一体两面，不可拖泥带水无底线做圣父圣母，斩草除根才能维护世间的正义与和平，无后顾之忧。

    于是他说：“我有女朋友了，你不要上赶着做小三。”

    傻逼——助理在心里偷偷骂他。

    邹晞庭听到这个推辞的理由甚至笑出了声，不是怒极反笑，也不是嘲笑，而是觉得他很有幽默感。

    曹操喜欢人妻抢别人老婆能叫上赶着做小三吗？唐玄宗喜欢儿媳抢杨玉环做妃子能叫上赶着做小三吗？

    不能。

    邹晞庭托着拿奶茶的那只胳膊的手肘，说：“你经纪人说你单身。”

    左新鹤回：“那是之前。”

    “你昨天怎么不告诉我？因为这是你临时编的新借口。”

    “我们不熟，没必要什么都告诉你。”

    “你现在告诉我，说明我们现在很熟了？”

    “我是提醒你不要做小三。”

    “就算你有女朋友也没关系，我很大方的。”

    包养他也不影响他找女朋友找老婆结婚生子，没人花钱买鸭子会在乎鸭子的感情经历。

    左新鹤服了。

    “对了，说到这个……”邹晞庭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你前女友也在这边。”

    左新鹤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说：“放屁。”

    邹晞庭托着手肘的那只手绕进臂弯，奶茶冰到肩锁，“前些天我和那个姓周的制片人一起吃过饭，你认识的吧，她也在。”

    左新鹤在这天下午的时候看到了鹿可盈，他坐在廊檐的阴影下，她有所预兆地走进他的视野，她的头发和眉毛被太阳晒得金灿灿的，肩膀上斜挎着个小帆布袋，手里拿着本子和圆珠笔，笔头时常戳在下巴或泛红的脸颊上，戳出酒窝一样浅浅的坑，笔头离开时，酒窝就消失了，她一会儿和周华杰说些什么，一会儿在本子上写些什么，然后她也发现了他，她的目光平静且短暂，她注视他的期间，他的心脏只跳动了三次，不到三秒钟。

    然后他发觉她似乎在等待谁，她走到一棵廊柱前停下，懒散地靠在上面，远远望着正在拍摄的演员，换了身衣服的女主角和她的青梅竹马，青梅竹马的演员是和他同一个公司的，他没记清他的名字，但徐有安跟他说过一句非常主观的话，说这个人的某些角度看起来和他很像，貌似就叫什么季清记不清的。

    鹿可盈等待的就是这个记不清，她等到他下场休息，非常开心地与他搭话，给他递饮料和小零食，这副孔雀开屏的样子，左新鹤记忆犹新，她曾经也这样对待过他，她喜欢他比他喜欢上她更早。

    左新鹤觉得自己像是在旁观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截令人感到温暖可爱的片段，他的心脏平稳跳动，微微发热，曾经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奇迹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在记不清再次开拍的时候就离开了，离开前笑着跟记不清挥手道别，虚实不一的云朵在太阳周身缓缓飘动，使她的色彩忽明忽暗。

    左新鹤今天没有夜戏可拍，太阳落山前，他就卸了妆，脱下了厚重的衣服变回现代人，他走出化妆间，发现邹晞庭在门口等他。

    她手里拿着一杯橙色的果汁，杯子是完全透明的，盖子是打开的，果汁只剩三分之二，她一边像醒葡萄酒一样晃动它，一边问他晚饭想吃什么。

    “跟你没关系。”他说完这句话就走，绕开邹晞庭这个挡住他最近路线的障碍物。

    她把果汁泼到他脸上，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左新鹤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果汁泼湿他半张脸，包括耳朵和鬓角，领口湿了一大片，紧贴皮肤，闻起来是甜的，它们黏黏糊糊地流淌，在他的发梢和下巴上凝结，一颗接着一颗滴到衣服上，滴落成点或滑落成线，搅碎的絮状果粒外衣和经络无法渗入布料，伏于表面，使他看起来像一面积满灰尘的玻璃，下雨的时候，雨点溅在灰尘上，灰尘被包裹进雨点里。

    他睁开眼睛，视野上下被橙汁所点缀，穿过反光的走廊，他看到尽头门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难怪脚踝又开始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