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驶进京都城门,与简陋外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车外紧而有序的护卫,他们密不透风的守护着马车,不漏一丝空隙。
马车专挑僻静小路行走,即便京都的夜市喧嚣热闹,声音传到马车内,也只剩隐隐约约的嘈杂。
声音引起了车内的人注意,一只纤纤玉指挑开窗帘一角,遥遥望着城门口上方的 ‘京都’牌匾,眼神复杂。
三年前,人们欢庆新纪元年——‘景元’的开始,新帝的登基,无人知晓当年风头盛极的永嘉公主,会以这种方式悄然离开京都,如今又以这种方式归来。
“呵,京都,还真是让所有人‘魂牵梦绕’啊。”清莹之声响起,贺兰暨一身素衣,随意歪靠在马车座椅上,青丝只用一支白玉簪简单拢起,身上再无其他华丽首饰,却难掩周身的气度,她的语气淡淡,仿佛这京都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寻常之地。
一旁的轻鸿赶忙将靠枕垫在她腰后,轻声说:“殿下,我们终于回到京都了,幸好还能赶上送太后娘娘最后一程。”
想到那位风华绝代的太后,轻鸿眼眶微微湿润,低头掩下眼里的悲伤。
公主本就听闻太后薨逝的丧信一口血喷出,晕倒在地,未作休息,便一路快船快马的赶路,要是看到她的眼泪,引的殿下悲痛,哭伤身体,又如何是好。
贺兰暨听罢,眼神黯淡,声音低沉,“三年前,我们在去汀州的船上遭遇海难,母后本就因父皇离世伤心,听闻我坠海的消息更是一病不起。即使后来我平安归来,母后也断断续续的病着。如今她病重离世,享受了母后一场疼爱,却不能面前尽孝陪伴。”说到这里,她闭上双眼,沉痛愧疚,溢于言表。
轻鸿担忧地看着她,自己从小与公主一同长大,见殿下如此,她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柔声劝说到:“殿下,如今京都形势复杂,可不比当初先帝在时,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我们笑话,您可千万要沉住气,别和那些宵小一般见识。”
卫后在位期间,外戚吴郡卫氏迅速发展,文臣武将,均有卫氏族人,世家间虽无前后排列,当时的卫氏已隐隐有世家之首的势头。
公主作为先皇与卫后唯一的掌上明珠,更得外祖家的疼爱,金尊玉贵,气焰嚣张,无人敢争其右,就是皇子,也要避其锋芒,因此得罪的人不少,有先帝护着自然无所畏惧。
如今新帝当政,卫氏在夺嫡之争中已经败退吴郡。
那些人能袖手旁观、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丧仪结束之后,殿下被如何安排还未可知,实在是千难万险的境地。
贺兰暨听了,淡淡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他们笑话我?我不笑他们也就不错了。放心,我心中已有成算,谁敢看我笑话,我就把他变成笑话!母后临终前为我争取回京都的机会,我若不好好活着,怎对得起她的良苦用心?”她的语气坚定,眼神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心。
马车停在了护国寺的后山入口,此处早已被清场,隐蔽静谧,唯有鸦雀声,一六旬方丈立于石阶上等待来客。
贺兰暨戴上特制的幂篱,青色的半透明纱巾遮蔽全身,只露出一双锐利的凤眸,由轻鸿搀扶着下了马车。
侍卫曲坚为皇帝亲卫,三年前奉圣上命令看守贺兰暨,此次也是一路护送她们前来。
方丈双手合十行礼,“暨施主安平归来,来日定是光明灿烂,请随贫僧到后厢房稍作整息。”说罢,便带头领着一行人沿着小径往后院走去。
贺兰暨跟在身后,细细看着周边的竹景,忍不住调侃道:“慧光禅师,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护国寺所在的山峰,离月最近,古朴自然、灵气汇聚。我少时,常乘兴而来,观月捉虫,没少被您教训扰了弟子们的清修,如今竟也会跟我说‘光明灿烂’这些客套话了?”她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任性的公主。
慧光禅师面带微笑,无喜无悲,平静说到:“殿下说笑了,出家人不说妄语,许久未见,殿下周身气缊如旧。太后之逝,生死有时,无生不终极,灭有归本,不复生死,望殿下保重自身。”话毕,将他们领到领到厢房门口,行了一礼便离去了。
轻鸿一边手脚麻利地整理行李,一边忍不住笑到:“禅师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硬心软,就是胡子白了不少。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了,许久未见,连句话也不肯多说。
您看,这厢房打扫得一尘不染;连燃的香都是您最爱的‘雪中春信’。定是八年前那会儿,殿下在寺中上香时,恰逢初雪,与寺人一起收集的梅花蕊心上沾染零星花意的‘梅尖雪’,研究了许久的古方,最终借得‘梅魂与雪魄’制成香料。
当时制好后除了送与先皇和太后,独留了一份给禅师,禅师嘴上嫌弃奢靡,却没想到一直留着。”
贺兰暨闻着香气,雪中春信,即为来年春日捎来的书信,禅师这是在安慰她呢,心中稍暖,忽然问到:“曲曲,二皇兄的旨意下达了没有?”
曲坚听到这个称呼,向来波澜不惊的脸庞,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恭敬地说:“殿下请不要叫臣曲曲,殿下出护国寺为太后起灵送葬的旨意,黄昏之时已下达,只是......”
说到这里,不禁闪过一丝怜悯神态,习惯性垂下眼眸,一板一眼接着说道:“...只是当初圣上继位后,殿下虽是暗中被送往汀州,但是明面上旨意是:公主为民祈愿,为新国号祈福,进入国寺静养,法号“静安”。
所以明日只能是以护国寺女尼——‘静安修士’的身份从护国寺出发,没有公主仪仗,也不能以‘永嘉’的封号进行守灵,后日太后娘娘便已停灵满四十九日,到时候殿下也只能用这个名义进行送葬。”
贺兰暨听到“静安”两个字,暗暗翻了个白眼,谁要静,谁要安啊,不就是提醒我,让我安分守己么。
在汀州别院,除开看守的侍卫,陪在身边的唯有轻鸿,闲得她只能在府里种种花,和侍卫聊聊天。
当然,多数时间他们是不理人的,后来她和这些侍卫稍微熟了些,他们也能答应帮忙满足一些无伤大雅的要求。
比如可以买些书籍画本打发时间,但是写信不行;可以有新衣,但是绫罗绸缎不行;可以要求笔墨水彩作画,但是放风筝不行......
看似是他们被她磨到无可奈何才答应,她其实心知肚明,关于她的一举一动都呈在新帝书桌上的案牍里,在皇帝的默许中。
相对于花团锦簇的前十几年,如今的日子不可谓不无聊,还不够静,还不够安吗?!
贺兰暨不耐烦地冷哼一声,“知道,出去!”语气中满是嫌弃,丝毫没有掩饰对这个法号的不满。
“是。”曲坚恭敬地退了出去,守在院门口。偌大的厢房只剩下贺兰暨和轻鸿。
“鸿儿,别收拾了,我们躺着聊会天。”贺兰暨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软榻位置,招呼她过来。
轻鸿端来一杯热茶,柔声说道:“殿下连日奔波,喝点安眠茶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为太后守灵,我担心殿下身体熬不住。”
贺兰暨接过喝了一口,苦涩到忍不住皱眉,但还是乖乖咽下,拉过轻鸿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辛苦你了,一直陪着我。”
轻鸿侧着身,半坐在榻檐边上,闻言,不禁笑道:“殿下多思了,奴是在庆幸,幸而当初二殿下看奴蠢蠢笨笨的样子,允许奴跟着您去汀州,照顾一二。”
贺兰暨乜斜着看了她一眼,轻鸿本就是卫家精挑细选的,是卫家家生子,从小目睹的是世家底蕴的办事章法。先是观其天然品性两年,后又由母后身边女官亲自培养了两年,再送到了她身边。
贴身侍女年纪讲究,太大了与公主未有一起长大的情谊,关系不亲厚,容易生出自己的心思;太小了的话,不知如何和公主相处。
那年轻鸿才十岁,至此与她一起长大,她单独立府后更是为公主府打理内务、待人接物,虽是看着行事温温吞吞,说话慢条斯理的样子,但做事有条不紊,待人又有礼谦和,是最让人安心,何来蠢蠢笨笨一说?
贺兰暨听不惯这些自谦来、自谦去的话,翻过身,背对着她,轻哼一声:“懒得理你。”
轻鸿听到后,抬手佯装要打,摇了摇她的肩膀,笑到:“是您拉着要我过来的,现在又不想理我了?好好好,不理就不理,我这就去给您准备明日的衣物,殿下早点休息。”
贺兰暨望着毫无雕刻痕迹的房梁,凤眸半眯着,喃喃自语:“京都,没有我在的京都,也很无趣吧,不过没关系,我回来了!”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