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位卫后,出身八大世族之一的吴郡卫氏。卫氏乃钟祥世族,毓秀名门。
祖上带有匈奴血统,故而仍保有母系遗风。家族中从未有‘女子只能相夫教子’的死板家训,虽是子息单薄,不如其他世族的枝繁叶茂,但不论男女都能独当一面。
尤其是卫家女子,个个娇艳却不失锋芒,卫后便是其中翘楚。
当年,奉命公干巡渠的三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建成帝,在路边的茶楼内偶然听到一瘦弱的俊俏青年说着对河渠的建设和维护的见解,心中大喜,想要上前相交一二,但那名青年已悄然离去。
待他拜访卫府,竟惊讶发现那名男子竟是女扮男装外出的卫氏女。她虽身为女子,却有不输男子的才略,谈吐间尽显飒爽,让建成帝一见倾心,自此展开了执着的求娶之路。
世族大家向来不愿与皇族通婚,毕竟多少沾带夺嫡的事情,风险太大,成则风光无限,败则万劫不复,谁愿轻易涉足这漩涡之中?
建成帝却不在意这些,他对卫氏女的才情深深着迷,即便被拒三次,仍厚着脸皮不断求娶。
他的执着最终打动了卫氏女和卫家家主卫信,卫家向来不循规蹈矩,见这皇子如此真心,威仪气魄,品性良善,便同意将爱女嫁与他。
成婚后,卫氏女深知建成帝的才能抱负,凡遇大事,二人必相商相谋、守望相助。公事上,建成帝对岳丈卫信极为信任依赖。
当时邻国屡犯边境,建成帝多次与卫信一同率军退敌,卫氏女虽为女子,却也常为丈夫出谋划策,稳定后方,维护他与其他皇室成员、从属官僚的关系。
建成帝立下赫赫战功,且对下谦和包容,最终得先皇认可,被立为新皇,卫氏女也母仪天下,与建成帝内外治成,卫信则成为建成帝的左膀右臂,虽为君臣,亦为父友。
皇后在与皇帝成婚十年,才生下一爱女,多年再无所出。据说公主诞生之际,陇右道干旱已久,卫信率领的军队疲累不堪,无往日之凶猛,敌军却频频骚扰,军队不得寸进。
然而公主诞生之时,天降甘霖,我军得以修生养息;到公主满月之时,卫信带领军队战胜的消息便传回了京都。
建成帝大喜,认为公主是上天赐的福气,将公主从皇子行“日”,取名为暨,封号永嘉,寓意雨过天晴后新的希望。
永嘉皇公主为皇后与皇帝多年盼望所得,珍之爱之,确为“以天下之养”也不为过。
建成帝即使登基后,多次御驾亲征,大盛国山河图一再扩宽。
然而,在建成十五年,永嘉公主八岁,卫信在落维关大战中敌军埋伏,为了护卫圣上,卫信重伤不治,建成帝也在那次战役中中箭,虽性命无忧,但是数年征战所累的暗伤一并爆发,不得不停下进军的脚步,回京都静养。
次年,因卫氏血脉多年来只一皇女,皇后的哥哥——国舅卫照,不顾皇后反对,将一名旁支堂妹送进宫。第二年,卫淑妃生下三皇子贺兰旷。
三年前的光华门事件,建成帝崩逝,二皇子贺兰晔手捧继位诏书,称三皇子贺兰旷无诏入宫,冲撞先帝,导致先帝病症复发,实属不忠不孝,于是撤去其玉牒、除国姓,贬为平民,改名“婪广”,终身囚禁地牢。
卫国舅则被新帝以教唆皇子、指责新帝得位不正等数条罪名,被押送西南边陲服劳役;卫后被尊为母后皇太后,移驾行宫静养;永嘉皇公主则入护国寺静修,卫氏一族衰败出朝堂,退回吴郡。
时光流转,如今太后崩逝,停灵宁寿殿。
“马车快要到宫门口了,记得我常常教导你的,要谨言慎行,尤其在宫中,一言一行要符合规制,事思敬,忿思难,记得了吗?”宗正寺卿摸了摸身边十一岁小孙子的脑袋,一路上不断叮嘱行坐禁忌的礼仪规范。
国之大丧,每隔七日,群臣要入临吊唁,其他时间官员及其家眷也要轮流进宫,以尽哀情。
小孩初次入宫闱,难免有些好奇,但也谨记阿翁的教导,努力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知道啦阿翁,在家的时候明明都教过的了。”
说话间马车停在了下马碑前,二人在内侍的引领下走入宫门。
宫门内一片缟素,王公大臣、闲散宗室及亲属,陆陆续续到大殿,僧道也有序入场,奏响哀乐,等待皇帝出现进行今日的行礼举哀。
左等右等,今日圣上迟迟未出现,来吊唁的大臣们大臣们纷纷疑惑,用眼神询问灵堂旁拿着浮尘的小内侍。
那内侍早就注意到大臣的神色,只是早间干爹提醒过自己,今日有大事儿发生,且先按着不动。
于是白皙的脸庞只是温和浅笑着,假装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安静立于灵堂侧。
就在大臣忍不住想要开口询问,一顶软轿停在宁寿殿门口。
轿上无任何家族徽章、官职木牌,侍女面对这些大臣们注视,步伐沉稳,步履大小一致,裙摆未浮,尽显宫廷礼仪。
待轿中人走出,先见一只柔夷手,纤纤如软玉,细腕似白藕,搭在侍女手背上,来人生得一双含情凤眸,眉黛如远望山,头束太极髻,一支镂雕鹰鸟云纹的扇形白玉竹节簪格外醒目,鹰眼上的绿松石在素衣的映衬下,更显清冷,行走间,素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年轻内侍见到她,甩一把浮尘,唱到:“护国寺女尼-静安修士前来吊唁。”
一语惊起千层浪,群臣哗然。
“是她!”
“她从护国寺出来了?”
当初太后刚薨逝,这位在小大殓都未曾出现的公主,想应该是再无出护国寺的可能,故大臣们对她都默契的选择闭口不提,没想到竟在最后一天出现了。
“一名修士有何不同?她为何没和其他的僧道一同前来?”一位刚晋升的年轻小官员,不知内情,谨慎低声询问自己的上司。
“她就是永嘉皇公主。”上司一边低声解释,一边用不满的眼神警告下属不要再多言,以免连累自己治下不严之罪。
小官员心想,原来是她,不曾想竟然这么年轻貌美,一身素衣仿佛从云端上飞下的月宫妃子一般,不由接着问到:“那为何没人朝她行礼?”
蠢货!没听那内侍是怎么介绍的么?!叫你不要多言!上司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都说寒门子弟不得用,比不得公卿子弟从小受礼仪的培养,纸上答卷写得好又如何,人情练达皆文章,岂是他能具有的素质?
小官员被上司凶光一剐,打了一个寒噤,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负责组织祭礼的太常寺卿,自恃职责所在,上前拱手行礼:“静安修士,按照祖制习俗,大丧期间,无论近支宗室还是王公大臣,身着素服,男去冠缨、女去首饰,还请修士将发簪暂时脱下交于侍女保管。”
贺兰暨恍若未闻,眼中只有大殿宝床上金丝楠木棺椁,她步伐沉重地径直走去,胸膛钝痛得有些喘不上来气。
太常寺卿还要再说,轻鸿一把挡在他面前,语调平静,眼神冰冷:“这位大人,此白玉竹节簪乃太后在公主及笄之日亲自为其簪戴,也是太后的母亲——卫颜氏在太后与先皇成亲之时为太后所簪戴,代表的是“爱女鬓上簪,寸寸思儿意”。
公主身为方外之人,佩戴红尘内之物,正是因为对太后娘娘的感念。你如今让殿下脱下发簪,就是不顾太后心意,其为不忠;不明殿下的心中悲痛还加以阻拦,你可知何为孝道?不忠不孝,你又有何资格来讲礼法规制?”
语气轻轻,话语却如尖刀一般锋利,太常寺卿何曾被一小女子如此呵斥过,气得脸涨红,双眼瞪圆暴怒,“我乃太常寺卿,礼乐、祭礼、郊庙皆属我职责所在,古法制度、礼仪规制更是烂熟于心,我有何说不得!再者说这宁寿殿之上,岂容你一小小侍女放肆。”
轻鸿并没有因为他的怒火而胆怯,说话铮铮有声,冷哼一声:“殿下是秉圣上旨意,代圣上行孝礼,大人若有何意见,上书给圣上,再来教训也不迟。”
太常寺卿失了面子,愤恨下,想让人先将这小侍女拖下去。就在内侍们的手快要接触到轻鸿的时候,一道鞭影破空而至,打在他们的手上,裂出血痕。
“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令我取下?”贺兰暨直视着太常寺卿,语气冷冽如冰,本就因为要扮姑子吃下暗亏,还让这些晦气东西在面前放肆。
悲痛与愤懑交织,化作她眼底燃烧的火焰,吓得太常寺卿连连后退,险些跌倒,公主手里拿着的,短鞭正是先皇亲手制的,仿佛谁再不识相,这鞭子就落在谁身上。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众臣被震慑得鸦雀无声,个个皆敛声屏气。
其他位高权重者更是打定主意先默声观望,对太常寺卿的行为暗暗嗤笑,这位倒是想在圣上卖个好,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这么急着出头,真是不知所谓。
那些知晓卫氏兴衰的老臣,望着公主背影,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贺兰暨却无暇顾及周遭目光,转身对着灵堂重重跪下,颤抖着抚摸棺椁,声音哽咽:“阿娘,抱歉,我来迟了。”
轻鸿也不由落泪,待公主情绪稍显平复后,便扶着她到灵前举茶、上食、奠酒、烧纸、行礼,完成各项丧礼仪式。
铜钟声响起,群臣举哀跪拜。完事毕,众人陆续退出。
女眷们回程路上纷纷小声讨论,叹息这位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今时不同往日,她的以往依靠的一切都纷纷失去,又是和离之身,难不成桃李年华,后半辈子真就遁入空门、吃斋念佛了?
想来老天真是公平的,都说青年时不能过得太顺,看看这活生生烈火烹油的例子,这位当初全京城的羡慕对象,如今她们也能用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了,也能用安慰宽抚的语气跟她说话了,想到这觉得又暗自好笑。
贺兰暨一直跪在灵前,想到母后的最后一封,也是三年唯一一封来信——
“爱女吾儿,娘恐时日无多,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自幼争强好胜,凡百事没有让人的,娘知道你是跟你父皇、你阿舅、其他叹息你不是男儿身的人证明自己身为女子并不输给任何人,娘亲却一点都不遗憾只得你。娘虽生在卫府,后来身居后位,也有诸多束缚,故他人说我纵的你肆意妄为、自傲轻狂,不知女子安静淑德为何物,我却见暨儿鲜活如此,心中欢喜得很。
若不顾礼法而言,私心是认为暨儿不是为皇家所诞,也不是为卫氏所生,是为我卫珈一人所得的。
虽三年未见,但为娘托皇帝,时时更新你的画像寄回京中,娘看着就如你常侍奉在面前一般,生死茫茫皆有命,故切莫时时怀揣沉痛,负重前行。
永嘉,永嘉,这还是当初阿娘为你想的封号,愿你平安喜乐。束你身的是那个院子,缚你心的是他人的评价和自己的偏见,汝应常存敬畏之心,切莫自傲自满,更不宜妄自菲薄,立身要正,行事坦荡,长风破浪会有时,其聪,其灵,定能明白娘意。
复恐匆匆说不尽,唯念吾儿安康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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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您放心。”贺兰暨喃喃说道,因跪久了而脸色泛白,眼眸中的光却是十分的坚定。“我定不能辜负您的良苦用心,我有一件事情必须先要去办,请恕不孝女暂且离开一会儿。”
外头日照西斜,贺兰暨知道时机已到,给轻鸿使了个眼色,轻鸿立刻心领神会,大喊:"殿下,殿下,公主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