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灵——八方路开,亡者顺行!”
元茵若站在安远侯府门口的棺椁前摔盆起灵的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抽离了出去,一刹那有种异样的腾飞感。
那是原主的魂魄。
她知道之后再勘察原来的记忆可以畅通无阻,也突然真切明白这是一条生命“形象”且真实地逝去。
乌泱泱的一行人扶棺而出,长长的队伍缀在棺木和马车行李的后面。
车轮碾着尘土向城门口缓缓驶去。
京中平日里无疑是热闹的,应当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吆喝声此起彼伏
。
但今日时辰尚早,天空灰白一片,暗沉沉的,不见蔚蓝,大商小贩稀稀拉拉尚未有几个做起生意。空气中蔓延着沉默,便是些许声响也带着肃穆的滤镜。
元茵若端着排位低头在棺木前的位置沉静地走着,全身沐浴在悲哀的氛围中,好似与外界隔绝了一般。
她其实有些好奇此时的京城街坊巷道,因为将来有机会再回京师时必定不是如今景象,只是当下的人设不允许她做出抬头张望和左顾右盼的举动。
她应当是沉默且哀恸的。
领队的元康鑫不无担忧地转头看向元茵若,他算是这位已逝安远侯的堂哥,两人祖父是嫡亲兄弟。几日前圣旨的消息传到安阳,长辈命他携长房长孙(其实就是他嫡长子)立刻动身,从安阳祖宅日夜兼程赶来京师,这才勉强赶上七日停灵的尾巴,再给这位堂侄女领路回乡,以安阳元氏之名扶灵。
元茵若余光注意到元康鑫的关心,但她依然低头看着地面。忽然看见地面的尘土隐约跳跃了几下,她若有所思地抬头,步伐略微慢下些许。
“吁——”一个人策马而至,翻身下马。
元茵若侧身回头看向来人。
是元茵若的二舅舅,忠勇侯嫡次子,户部尚书白盛年。
年关将至,户部到处都是算账的,加上战场惨胜后的各类安置,对大陀适量的示好:面对即将到来的大陀使臣名为纳贡实为赎金的钱财如何收取,收取后对大陀这个“邻友属国”的赏赐回礼又该如何斟酌……上位者一个简单的旨意,下方机构要做出详细的策略。
是以白盛年当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元康桥的尸身到京城后的停灵第一日,白盛年是有作为亲家代表前来悼念的,重点是看望丧父的外甥女。但刚巧那日元茵若伤心欲绝,高烧昏迷,卧床不起,白盛年作为外男也不好在那个环境下多停留,见婢女都有在认真伺候,再三叮嘱完就离去了。
后续元康柱的一系列操作他是不知道的,先前也未曾将这位出身不正的继任安远侯放在眼里,属实也想不到元康柱能有这份胆量和“作为”。
当他得知外甥女要去安阳送灵,第一反应是不敢置信,第二反应才是元康柱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这么没脑子,当他忠勇侯府没人吗?但实在是作业繁多他再抽不出空闲去隔了半个京城的安远侯府教训人。
前前任安远侯元永辉(也就是两位兄弟的父亲)的正妻生前只留有一位嫡子,就是元康桥。而元康柱作为嫡子的“出身不正”是指事实意义上的出身,因为其生母并非安远侯发妻,也非续弦正妻,而是位妾室。
前安远侯元康桥的生母何氏自然也是出身勋爵,只是在永康十二年的政权斗争中给一锅炖削为庶民了。
永康十三年何氏病故,元康柱的生母赵氏自然喜不自胜,但是礼法规定妾室绝不能扶正,这位良民出身只因与侯爷元永辉“两情相悦”才隐忍入府做妾的赵姨娘在弟弟进入锦衣卫后权钱节节攀升的情况下实在满心不甘野心膨胀,教唆同样没脑子满心风花雪月的糊涂虫元永辉与族中施压,开宗祠将庶子元康柱记在了嫡母何氏的名下,美名其曰为其膝下多子侍奉,分明仗着何氏没落发妻亡故而赵氏兴起来才有这般不论尊卑嫡庶的不堪作为,令族中长辈多有言语和责备。
但偏巧隔年元永辉就因中风不便行动,不久便亡故了。死者为大不宜议论,此事边不好再说,只是安阳老家那边对元永辉的做法仍心有不满,对当时的继任安远侯元康桥更是热络,对非正牌的“嫡出”二少爷元康柱少有问候。
要知道庶子记为嫡子和庶女记为嫡女的意义和定性是大不相同,不可比拟的。所谓嫡庶有别,女子的未来取决于婚配嫁娶,而嫡庶和嫁妆(同时嫁妆又取决于家境和嫡庶)就是她们的资本。但儿子就不一样,儿子是有“资格”继承家产的,嫡出的儿子更是重中之重。
看如今成为新任安远侯的元康柱就该知道这嫡庶区别之大,若他并非“嫡子”,这爵位就无可继承了,势必要给皇家收回去的。
话又说回来,白盛年在天光未明之际骑马赶来,身后还有迟一步到了的一队护卫,是忠勇侯府的护院,多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前士兵,还有些许年轻力壮的,大可以看作忠勇侯府的私兵,但明面上都是护院。
元茵若微微仰头看着白盛年,先是弱如拂柳般福身行了个礼,被对方伸出一只手制止,泪却是已然流不出来了。
紧接着,元茵若感觉有个锦囊被对方塞到自己手里,她凭借自己多年收红包卷钞票的经验,摸出锦囊里应当是一卷银票。
她下意识的去看白盛年的脸,对上他的目光。
这位二舅父的脸上很形象地写着“疲倦”二字,但他依然温和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元茵若的肩膀:“好孩子,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这次你有孝心为父送灵,山高路远多有不便,舅父职责在身无法送你一程,这一队护卫你且带着,让舅父也安心一些……你大舅舅刚巧约莫今日就该抵达京城了,可惜没能和你碰上。”
元茵若抿唇勉强扯出一丝微笑,没有讲话。
白盛年再次拍了拍元茵若的肩:“走吧,时辰不早了。”
元茵若心知之后几年诸多变数,再见这位亲舅父也不知该到何时,她退后两步完整地行了跪拜拜别礼:“茵若拜别舅父。”
跪拜拜别不同于作揖拜别,是种较为隆重的礼节,通常用于对长辈、尊者或在重大场合。双膝跪地,双手伏地,头部也低至地面。像子女远行与父母告别,或弟子出师与师父拜别等,能体现出敬重、感恩和郑重。
而作揖拜别多在于亲友分别、师徒告别等场景中常使用,表达惜别、祝福等情感。多见于古代及传统场合。行礼时,双手抱拳或拱手,男子左手抱右手,女子右手抱左手,高不过眉,低不过胸,上下摆动几次。
如今这个场合用作揖拜礼也是合适,不过元茵若觉得对于这位真情实感的舅父,也是原主在世最后的血脉亲人,还是郑重些为好。
更何况,他又给人又给钱啊!
从安远侯府走到将近城门,队伍中的明眼人也能看出这位安平乡君对父,母两家人的态度,要知道她在离开安远侯府起灵拜别的时候,对那位叔父可没多少真情实感。
白盛年骑马一路送着元茵若一行到城门口,这位忙碌的户部尚书可谓是抽出最大的时间。他看着守城士兵点头哈腰地放行,看着外甥女走在在棺木旁越行越远,才这打马回府:他准备准备还得上朝呢。
出城门的那一刻,元茵若听到脑海里“叮”的一声,是收到了任务完成的奖励——昕朝舆图。
她没急着看,而是在出城走了一段路后准备上马车时问了她那个从安阳老家赶来接灵的堂伯元康鑫:“伯父,敢问我们这一行大概要怎么走?约莫须走多久?”
是的,他们几个其实就是在城内走一段,再到安阳境内预备入葬时走一段,中途的路坐马车,作为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总不能指望她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走去一个陌生的地界。
元康鑫如是回道:“我们这番须得南下过樊城,宿城两地,在苏州淮安上船,走水路再一路南下,剩下的就方便多了。约莫得走十来天,你可注意身体。”
元茵若点了点头,在绣书的支撑下上了马车,随即绣书和茯苓也上了这辆马车。墨竹,碧痕,丹芷,吴妈妈和徐嬷嬷在后头那辆马车上,元康鑫和其长子元闻诚打马在前。原先院中还剩的婢女都留下安远侯府没带走,打算到安阳再添置。
跟在后头的三辆车上装着带去安阳的物什,包括她自己的衣物首饰之类能带走的都带走,甚至还有几箱古玩和前朝孤本都给她以父亲所爱,为其添置葬品的理由带走了。
真的是不可谓不“殚精竭虑”,用心良苦啊。
马车摇摇晃晃地在孔道上驶着,长长的队伍映在大地上又是那么的渺小。
元茵若轻轻掀开帷裳的一角,看向窗外满目的陌生。
她调出脑海中的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