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下的那一刻,眼前雾茫的,像是走马灯
自打孩提时,阿爹便征战四方了。
牙牙学语之时,阿娘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萦绕着心头的挂念,教会我阿爹二字何道
不知为何,我幼时总爱攥着阿娘的纤指,阿娘时常勾着我的鼻尖,笑着道
“阿囡儿时总爱攥着你阿爹那蓄胡不肯松手,现如今怎的攥起阿娘的指头了”
及笄礼那年,仍记着掌心间柔软的鲛纱裙摆,与肆意在府中廊间跑时耳后的风
“小姐!小姐!不可这般!府里请的嬷嬷可是宫中来的!您怎能不学!”
我偏过头,眼前闪过春桃那焦急的颜面,水蓝色的发带扬过我的面颊,一阵细微的痒,我不屑一顾,朝着春桃做了个鬼脸
“那规矩我才不学呢!这般端着岂不累得慌!”
慌乱间,脚下踩到一角柔软,是鲛纱独有的滑顺,我不禁向前摔去,却撞进一人怀中,带着青竹的气息
我连忙稳住身,抬起手扶着被撞歪的发髻,还未看清身前人,就听春桃在后的一声惊呼
“老爷?!”
那是,我与他的,第一次相见
只见少年郎狭长的眼尾和带着促狭的眼眸,一身青衣勾勒清瘦身型,他还未用发冠束发,只拿一根发带挽起,蔻梢色发带低低垂在肩,一卷书香厚馥的气质
我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睛都因震惊撑圆了几分,阿娘从后走前,将我挡在了身后。
只见少年后方走出一位健壮且老成的男人,我才缓下心
阿爹看着我,眼里闪过亮莹,他用大掌抚了抚我的头,将我刚扶好的发髻又弄乱,他笑着,跟阿娘解释道
“这位少年郎啊是新晋军统的首将,裴景”
“刚到京城还暂无去处,我便留他在府了”
那位少年稍垂头,做着一副谦谦的样貌
“叨扰了”
阿娘将我拉过,美艳绝伦的眉眼带着岁月的风尘,独添了几分韵味,她眼中带着歉意和笑意
“这点小事倒是无碍,小女顽劣,不慎冲撞,还望裴公子见谅”
仍记着当时我是如何打量着这位看像弱不禁风的文官,内心不同地感叹,年纪轻轻便做了首将,倒是有几分本事
少时曾听闻渭朝时民风开放,甚有长缨将军这一传奇女将的存在,我亦是想练武
阿爹忙着军事和政务,在府上的时日甚不如那位首将。
于是乎,每当有礼习的嬷嬷端着檀黑尺来时,我便躲在那首将后方的院墙,客不可叨扰,无人敢来搜寻
那日,我熟练地匿在阴凉角,嫌过于无趣还揣了几本兵书,正当看得入迷
骤然,指尖粗砺的纸张划过,墨黑的文字取而代之的是他那双勾人的眸光,我愣怔半晌,心的律动都慢了半调
他答应我教我习武,但条件是让我乖乖回去学礼习。我满口答应,实际仍是懒散
而后我才知,当初我那般叛逆阿娘也未曾重罚过我的缘由。皇家要开始夺权了,而我的夫婿席,便是最好的助力,宫中的嬷嬷皆是东宫派来的
得知这讯息,我如天雷劈开般震厄,要知那太子早娶了太子妃,通房更是数不胜数,我亦是入了东宫,顶为个妾室苟活一生
可如今,宫中早就放下口讯,偌大的京都怕是无人敢踏足沈府说媒。我急红了眼眶,亦想到往后在东宫受人之压的凌辱,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裴景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模样。
水蓝的身影窝在地上,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洒,鼻尖哭得通红,好不可怜
他得知了一切,好看的眉眼蹙起,竟也说不出几道话,我骤然想到了什么,泪收住了闸门窝在眼眶,我攥住青衣的一角,一字一句地道
“你…能不能娶我?”
他用一生的时光替我顶下了皇灾。成婚婚仪极简又急,潦潦只有赶急的嫁衣和盖头,匆匆拜了堂堵住通往东宫的深渊道
我是心仪于他,可不知他的心中装的究是哪家佳人,是我强求了他,碍于愧疚,我断不敢与他相视,时数一长,他发现了异常
裴景倚靠着廊内一道梨木雕镂的木窗前,他向来爱着青色,一袭墨青映衬清朗,饷午的斜阳巧入他眉眼,勾人的眼睫低垂,覆下肌肤几寸影,蔻梢幡然,少年依旧
我顿住向前的步伐,转身想离去。只觉手腕被一股温热桎梏,拽了过去。抬眼间撞入他的眼眸,那般澈洁
“你为何躲我?”
我撤下眼睫,不敢再望向那澈亮的皎月
“当初求娶本就误了你终生…我实属不知你心仪之人究是何等模样,若是我能侥幸学得三分…”
头顶霎时传入一阵轻笑,我不解
“若是我不曾心仪与你,怎敢应你那荒唐求娶之言”
一言震碎心底,我猛然扬起面望他,却不甚撞到他的下颌,一声痛呼一声轻嘶,我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霎时间竟反应不过他所言
我猛然倒退几步,望着他手轻捂下颌,指缝间的肌肤泛着异样的红
裴景突然,笑了。笑得肆意凌然
我看呆了眼,不敢信面前之人竟有如此颜色
他眉眼间皆是春风笑意,携着那般勾人的眼眸,少年姿色,洌颜洁珏,如此姿意
他望向我眼眸,如此真情
“你沈窈亦是我裴景妻,情不可转,千金不换”
年少情愫,终得繁景
而后的光景,倒是过得如花似梦
他在院中亲手栽下一株桃苗,嫩绿的枝叶衬着院里生机盎然
我常常在院中练剑,鞘出,风起,剑锋串起几连叶,飘逸在空
裴景的剑法,是极好的
他常交握我手背,一点一滴练习得一身剑气
他说他没有小字,仅有单字,裴,可作为他昵喃的一部分
温存之及,我抚过他濡湿的鬓发,忽乎开口道
“裴郎…”
只觉身前心上人猛然一顿,我沉沉笑出声
“你若是喜欢,那往后我便如此唤你”
只可惜,好景不长久,皇朝动荡,边境敌国虎视眈眈,内忧外患
裴景身为首将,自是应当站在前线
可此时的内宫也是一片混乱,新帝迂腐陈旧,不问国事,自是百姓苦不堪
我熬了碗梨汤,他近些天都未曾好好休息过
推开寝门,只见他一身单衣坐于桌前,烛火明灭,映衬他眉眼深沉
我将碗至于他跟前
“忧愁忧思太过伤身,早时休息吧”
他揽过我腰身,双臂收紧,枕在腰前
我轻柔拂过他耳边鬓目,眉眼柔柔
“想做什么便去做,裴郎”
“我永远会在你身边为你鼓舞”
而后,裴景就成了,起义军的领袖。我随他,四处征战,一路攻上,越战越勇
胜券在握
红束带束起裴景的发,风过飘舞,意气风发
最后一役,攻皇宫。
前夜,我为他腹间新添的伤痕抹药,旧新交叠,让人触目惊心
指尖轻抚过疤痕的凸起,心疼交复
裴景抬手,指尖摁在我眉间,轻揉开皱起的中点
“窈娘,这一战过后,天下终可太平了”
我轻叹气,这一路见过太多百姓流离失所,苍生泯灭
似又想到什么,我轻笑,勾起唇角
“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河清海晏的盛世,那般安和”
裴景望着我舒缓的眉眼,低笑着
烛火葳蕤,岁月未败少年姿色,仍是如此颜色
“明日,我们一同奋战”
烛火灭,相拥而眠
翌日。重木撞开宫门,士气高昂
宫中禁军多数已叛,不费多少力气便闯入宫殿
新帝坐在龙椅,手握短剑,一副骇了胆的模样,果真不符帝王之心
不过,皇室的人,总有六分戒心,私养军队
只见死卫齐齐冲向裴景,我持剑为他开出通龙椅之道,剑气寒,血未凉
他斩下新帝,那一刻起,皇朝翻章
平定战乱,一片祥和
忽而,一道寒光过,直冲裴景而去
我奋力推开裴景,一刀入腹,血涌而出
裴景大慌了神,身边早有人将叛贼斩首,倒下那刻,只见他紧紧奔来的缩影
刀淬了毒,除了皇室,无人有解药
我虚卧在塌,腹中疼痛难耐
奋力将手抬起,轻擦去他眼角泪痕
他反握我掌心,那般炙热的温度
我轻笑出声,因病痛缠身,声音都是那般轻
“当年你用性命赌注为我挡下皇灾,如今”
“我也用了性命为你挡下了命祸”
“至此之后,天下福泽,便都归于你手中了…”
“这天下,不能没有你,裴郎”
眼前恍惚一片,已是过走马灯
“顾好自己,我会在黄泉路上慢慢等,你若是来早了…下辈子…我可就不嫁你了…”
我好像又见到了曾经
“裴郎…裴郎…我好想…好想”
回到那年落英划过耳畔,顺柔鲛纱划过掌心,那般无忧的日子
回到你我初相识,再爱恋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