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桥上的红绳在风中互相摩挲,透亮的河水翻腾着银白浪花。桥边倒着的人在远方传来的阵阵钟声中缓缓睁开了眼。
头昏脑胀,还钻心的疼。
这是他意识回笼的唯一感受。
眼前逐渐清明,他起身环顾四周。身后是一座摇摆不定的木板桥,吊索上缠了无数红绳,悠悠的阴风吹过,纠缠不休。远方有座座连绵群山,弥漫的雾气朦胧挡住了他的视野。他听见桥下有奔腾的河水,虽然他只能看见点点溅起的沫子。
这是何处?
他吃力地使唤着酸软的四肢,挣扎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可他此刻浑身乏力,不动还好,这一有动作,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忽然有只虚浮但有力的手适时抓住了他,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多谢……”
他站稳了脚跟,连忙道谢,却在抬头看清来人时愣了神。
“公子,久等了。”
来者身着玄色官服,衣摆长长垂下,盖住了鞋脚。头顶乌纱官帽,往下的眼窝乌青,眼中浑浊,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在他煞白的脸面下倒毫不突出。左手执一盏灯,青幽的火光映着他脸色愈发怪异。此时对方高举袖袍,朝他微微作揖。
“公子,请随我来。”
对方侧身,不容他开口,自顾自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稍等,冒昧问一句,我这是在何处?”
他赶忙跟上,没忍住疑虑,开口问道。
对方转过身,上下打量着他,那青色的灯在他面前一阵晃动。
“你命数已尽,魂魄归西。你已走过黄泉路,过了渡魂桥,眼前便是阴曹地府。我为冥界阴差,今日奉命来领你上路。”
阴差平淡的边走边为他解惑,全然不顾他满脸的迷茫。
我死了?
为何?
如何死的?
他努力在记忆里检索,却想不起一星半点。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他的人生像一张素纸,没有丝毫笔墨。
他的脑海里一时被塞的满当,方才缓和的眩晕感再次涌上来,他只好搓搓脸,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
“公子可有不适?”阴差放缓了脚步,转头询问。
“……是有点儿,头脑昏沉。”他有些犹豫的答道。
“公子大可放心,这是魂魄与肉身割裂的影响还未消散,世人死后皆会如此。”阴差不急不缓地说完,看他用一手的泥灰在脸上揉搓,本就灰头土脸的样儿,被他一抹,显得更加狼狈。
“……”阴差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右手从袖里一阵摸索,掏出张帕子来。"烦请公子整洁好面容,马上要到府上了,见阎王还是干净些好。”
他不好意思地接过帕子,笑道:“多谢大人。”
他抹净了脸上的尘土,又理了理头发,他取下后发上的木簪子,随手挽起如瀑的乌发。这样收拾一下他整个人精神不少,又正好穿了一身白衣,虽染了些许灰尘,但身上还是多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书卷气。
其实细细看来,他生的也好。
眉尾下垂,嘴角上扬,深邃的眼眸中有如玉的温和。如果忽视他眼下和阴差同样的乌青和惨白的面,倒显得格外朗润,是丢入人潮中也不算太突出的面相。
他一路随着阴差,穿过迷雾笼罩的青苔石板路,他看不清周围建筑,只能紧紧跟在那位阴差身后。空气中弥漫着阴湿的潮气,往人骨子里钻的寒冷令他不由攥紧了手。
那盏发着青火的灯笼破开浓雾,在阵阵庄严的钟声中,阴差站定,再次侧身:“公子,地府到了。”
他抬头一看,自己站在一座气势恢宏的高殿前。卯木结构的花梁头挂起数盏灯笼,和阴差手上亮着同样的青光。宽大的牌匾上用浑厚的笔力刻着“阴曹地府”,抱柱两边楹联写着“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影壁上浮雕着各色鬼怪,无一不面露惊恐,被冥官擒拿。殿内传来缕缕寒风,令人心生怯畏。
他目光掠过这雕梁画栋的高殿,不禁默默感叹:这地府门面委实气派,想必迷魂殿,阎罗殿都在里面,似乎人间话本曾有记载。
阴差出声提醒道:“公子,请随我入殿。”
他连连应是,刚抬脚跨过门栏,就听见从内传来的交谈声。
“小人名叫陈培洋,由敬州关县来,因……因那疯狗发病,我个倒霉催的正巧路过……就无辜枉死。”
应该是上一位还未审完,他听见内阁响起翻册子的声响,随后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回荡高轩:
“亡者陈培洋,一审无误,请往大殿。”
“哎,哎……好好好,谢大人!谢大人!”
等他进来,见着上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跟在阴差身后,朝左边殿门离去。
这是一审?和人间官衙好像并无二异。会是谁来审我呢?
他在心里疑惑,抬头便见高堂之上端坐着一人。身着红袍,案牍上压着长长一卷,一手执笔,面色沉着。
这位当是阴律司崔判官。他在心里暗道。
再看看周围,判官两边站着两位魁梧的身姿,身披战袍,铠甲闪着寒光。在往上……竟是两个生龙活虎的牛头和马首!
他定了定神,想必这就是人间常闻的“牛头马面”。
于是他坦然向前深深做了一揖,可等他起身,那三位似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牛头颇为烦躁的“啧”了一声。
“那位小阴差,新来的?”马面沉声问。
一旁的阴差没料到为何忽然提到自己,连忙答道:
“回大人,小的在上月领差,至今还不足月。”
牛头一手撑着头,朝那阴差摆摆手:“行了行了,记住这位兄台的脸,我一会儿再与你说。”
阴差不明所以,盯着他愣头愣脑的出了殿。
三道沉重严肃的视线重新回到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方才响彻殿内的声线再次响起,原来是一直没开口的判官说的:
“亡者听问!尔姓甚名谁?”
声音无比庄重,一字一句都像巨石砸在人身上,令人不敢有丝毫隐瞒。他双腿不受控制般往下一跪,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刚才的话语。
姓甚名谁?
对哦,自己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像上个人一样,可……我叫什么?
他沉思片刻,只好摇摇头:“我不知。”
“从何而来,因何而死?”
他的大脑依旧一片空白,搜肠刮肚,仍然只有零碎的模糊片段,关于他的前生,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
“……”
殿内一时陷入死寂,只有穿堂风吹过的声音。正当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话的时候,头顶传了一声叹息。
“魏云白,你上来。”牛头有一种无奈感,又叹了口气说。
他愣在原地。
谁?
魏云白?
那是何人?
见他人没反应,马面再次开口:“魏云白就是你。快上来吧,魏公子。”
魏云白才猛然回神,起身时恍然大悟:原来我叫魏云白。
他一路小跑上去,在他们面前站定。马面牵过他的手,推上衣袖,两指并拢,覆在魏云白手腕处。
马面皱着眉探了一会儿脉,扭头和牛头对视片刻,随即点点头。
牛头了然,朝魏云白身后一指,对他语重心长道:
“你魂魄不全,记忆残缺,不可入轮回,要自行去寻回生前之事。”
对哦。
魏云白想起来了,自己生前是个活人。
活人,就有活着的记忆。
“小的该去哪儿寻回此物?三位大人可否告知一二?”
牛头哼哼道:“你只需记着,记忆附在魂魄上。至于去哪儿找,可就靠你自己了。”
看他一脸迷茫,马面好心解释道:“魂魄会附在与你生前有关的事物上。我们公务繁忙,实在没空和你讲述太多,你可以去向他人询问。”
魏云白点点头,朝他们作揖道别。
“多谢三位大人。”
随后转身向牛头指着的右殿口离去。
望着魏云白逐渐远去的身影,三人长舒一气。
崔判官扶额:“他何时才能想起?”
马面拍了拍牛头的肩,笑道:“不赖啊,这次我一个眼色就懂了,有长进。”
牛头不解的挠挠头,也呵呵笑起来:“懂啥啊?你方才瞅我老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屁来,我寻思着你哑巴了呢。那几句不和以往一样,我乱念的。”
马面:“……”
“阎王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能换个人?”马面仰天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