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亥时，养心殿内依旧烛火通明。

    周子煜从桃林回来后，如往常般批阅公文，但不知怎地屡屡分神，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女子的背影。

    他烦躁地扔下折子，朝外喊道：“李安，朕有些饿了，让尚食局送些吃食来。”

    想了想，又道：“再备上一碟桃花酥。”

    “太后娘娘驾到——”

    李安打小就伺候在周子煜身边，陛下登基后便把他提为了总管大太监，表面上是风光无限，实际上天子跟前哪有容易的差事。尤其是陛下与太后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免不了受到波及。

    “李安，你是怎么做奴才的，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还让陛下在养心殿熬着。”

    李安还没看着太后，这训斥的话便已经到了耳根前，他暗道一声不妙，利索地俯身叩头。

    周子煜瞥了李安了一眼，颇觉着这奴才越发不成气候，遂走到其身旁，踹了他一脚，示意他退下。

    “儿臣给母后请安。”周子煜扶着太后来到一旁的小塌旁，不紧不慢地和太后说道着，“母后言重了，朕是天子，区区一个奴才哪管得了儿臣。”

    太后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你啊，要是有个皇后在，不但能让朝廷上下安心了，哀家也就不必跑这一趟了。”

    此话一出，氛围颇有些冷凝。新皇登基后，本应该先册封皇后，朝政内外都上书了此事。然周子煜却不这么想，他虽大权在握，却耐不住一旁虎视眈眈之人，一切都还不稳定，怎能再封一个‘那些人’的皇后。

    “父皇在时，曾给儿臣指下一门婚事，因着楼大将军战死沙场，楼家儿女尚在孝期，迟些日子入主中宫罢了。”周子煜眉眼皆笑着，声音却透着几分冷淡，“听闻那也是个英姿飒爽的美人，朕心中也着急啊。”

    “你现在是皇帝了，断断不能感情用事，不过你自小是个有主意儿的，哀家就不多说了。”太后闻了闻茶香，说：“姜侍郎是个见钱眼开的，但其女倒是纯良，哀家便是想问问皇帝，这姜家女该如何是好？”

    “此女懂医术，为人又胆大心细，入了宫也好牵制那姜文一二，母后不是已经派了跟前的嬷嬷去姜府了吗？”

    “姜氏女救人有功，哀家便特封其为美人吧。”

    殿内一时间寂静无言。

    良久，太后道，“中宫无主，淑妃、良妃都还差些气候，哀家这般也是为皇帝着想，得替未进宫的皇后把这宫里的规矩立起来。”

    周子煜捻珠子的手微不可查地停了瞬，再抬头，面上颇为动容：“劳母后费心了。”

    太后走后，陛下就一直沉着脸注视着桌上的桃花酥，李安在旁侯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周子煜叹了口气，“拿下去罢。”

    ——

    姜辛夷虽如愿入了宫，却因着九火运针术受制于太后，且太后和当今陛下的关系莫测，她唯恐成了这二位争斗的棋子。到时候，难免左支右绌又何谈为姜家平反？

    入宫在即，她白日里思来想去，夜里也睡得不太安稳，今日一早便起来了。

    “姜小主，您可收拾妥当了？”门外传来李嬷嬷的声音。

    姜辛夷赶忙打开门，请她进来。

    李嬷嬷一向不苟言笑：“姜小主，今日是诸位秀女正式入宫的日子，万万不敢误了时辰。”

    姜辛夷今日穿的是黛粉色团云纹广袖流仙裙，衣摆蹁跹，一举一动间都透着婀娜，她福了福身，柔声道：“劳嬷嬷费心了，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等宫里来人了。”

    李嬷嬷原是太后派来的一双眼睛，但这宫里头的人谁不想找个牢靠的后背再登一步？略微思索后又道：“小主入了太后的眼，才得以入宫，凭小主的姿色，假以时日定能大放光彩，但后宫争斗不断，往后的日子也要时刻稳重谨慎，切莫忘了本。”

    宫里的马车一到，她便携着婢女离开了姜府。早前殿选时她已有了主意，如若进宫定是要带上汀兰和汀芷的。

    汀兰是个孤儿，被卖进了姜府，虽然有些寡言但做事踏实，她便留了做贴身婢女；汀芷是姜府的家生子，活泼可爱又从不失分寸，是姜夫人自幼为她“挑选”的。

    后宫有东西十二宫，以东为尊，虽然每一宫阙都独具匠心，可这新来的主子入哪一宫也暗藏深意。主仆三人一下马车，领路的公公就来了。

    姜辛夷斟酌着开口道：“敢问公公，我被分到了哪一宫中？”

    “得陛下太后体恤，姜小主分在了御花园西侧的玉照阁。”

    “玉照阁？属于东西十二宫哪一宫？”姜辛夷因着辛父的原因对宫内的格局也知晓一二，却从未听过这玉照阁。

    “回小主，玉照阁不在这十二宫之内，原是御花园里的景观宫室。”公公心下也有些诧异，眼前的女子，姿容昳丽，怎么着也不至于被分到这等偏僻的位置，然这八位小主中，唯她一人不在十二主宫之内，真是怪哉。小公公暗自揣摩着，恭敬道，“小主，时辰不早了，让奴才领您先过去吧。”

    御花园里的景观宫室，到底是惩还是赏呢？姜辛夷一时不知是高兴还是惶恐，既然不是十二宫内的一宫，那自是没有主位嫔妃的，无形中少了些许事端。怕就怕在倘若这宫室荒凉偏僻，那便是同冷宫无异了。

    还未入暑，午后的阳光就晃得人头晕眼花，姜辛夷一行随着领路公公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玉照阁门外。

    景观宫室虽比不上东西十二宫的大气庄重，但胜在精巧别致。眼前的玉照阁在御花园的最西侧，连着一条小径，葱郁的树木遮盖了浓烈的光线，两层高的阁楼掩映在树木假山之中，竟然还有一谭泉水。

    水声蝉鸣声交织，到叫人一时之间忘却了疲乏。

    玉照阁内的布置精巧更胜阁楼之外，奴才们都在院中候着了，还不等他们拜见，外面便传来了声音，“户部侍郎之女姜辛夷，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从三品户部侍郎之女姜辛夷品秀端庄，即日起封为正七品美人，钦此——”

    姜辛夷方才瞥见院内只有一位宫女、两名太监，便也估摸出这位分了，心中没有太大的起伏，她恭敬的行过大礼，接过圣旨起身，“多谢公公，公公一路走来想必也累了，汀芷给公公上茶。”

    “哎呦，不劳烦汀芷姑娘了，奴才李安恭喜姜美人。”李公公朝姜辛夷行了个礼，汀芷连忙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荷包塞了过去。

    李公公没有推辞，说着：“今儿宫中大喜，诸位小主入宫事情繁杂，奴才还要去别的宫里宣旨，就先告退了。”

    李公公是陛下跟前的大太监，阖宫上下的红人，打点好李公公这条线必然是少不得的，但也不急于一时，她点点头，目送他们一行出去。

    “奴婢亦竹携玉照阁上下问姜美人安。”掌事宫女亦竹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

    姜辛夷并未让他们起身，缓步走到桌椅前坐了下来，“亦竹，你在这宫中几年了？”

    “回美人，奴婢自出生便在宫中了，先前是温太妃宫内的二等宫女，宫中人手调度不开，中省殿领太后娘娘旨意从各宫调度了一批老人做掌宫。”亦竹不慌不忙，条理清晰的回道。

    姜辛夷若有所思，她进宫来最重要的便是查明辛家灭门真相，亦竹既然曾在温太妃宫中当值，也许能从她这找到一些前朝的线索。

    她打量着玉照阁的内外，脸色愈加深沉。虽说是新修葺的宫殿，但不在十二宫之中，位置又偏远，当真是入了冷宫了吗？姜辛夷长叹了口气，吩咐道：“起来罢，进了玉照阁，往后不论如何，咱们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汀芷见状，又拿了几个荷包分了下去。

    因着院内引了一谭泉水，树木又多，湿气便重些，玉照阁的一楼便未设寝居。姜辛夷缓步上了二楼的卧房，打开了小窗，玉照阁的美景顿时一览眼底。

    她倚在小塌上，却无心赏景，要想给辛家翻案，她须得手握实权。而宫中女子的恩宠地位又皆来自陛下，思及此，她不由得再次叹了口气，宫中的一切并非她想的那么简单，李嬷嬷说得对，往后日子还长，她应当谨慎稳重。

    姜辛夷暗自琢磨着以后的路，连日来费心费神，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小主小主，方才敬事房派人来了，说陛下今夜点了小主侍寝，让小主好生准备着！”

    姜辛夷本就睡得不安稳，汀芷刚出声她便醒了。她捋了捋贴在颈后的发丝，不远处的铜镜里倒映出她的脸庞，发丝微乱，唇色有些偏淡，褪去了在姜府时的温顺怯懦，一双凤眼朦朦胧胧，平添了几分清冷。

    她先前还在担惊受怕，如今倒安心了不少，能见到陛下一切才有可能。只不过她的位份不高，头一个侍寝，未免有些树大招风，她得小心应对着。

    “小主，时辰不早了，凤鸾春恩车一会便来，让奴婢伺候您收拾吧。”亦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姜辛夷的身旁，脸上挂着真切的笑意。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玉照阁上下如此，她与姜府也是如此。姜辛夷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汀兰，暗自道：姜母是个聪明人，可别犯了傻。

    姜辛夷更加坚定了心里的目标，亦竹是宫里的老人了，她吩咐亦竹带着汀芷先去准备，又凑到汀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汀兰木讷的脸上泛着红晕，双手捏紧了衣袖，小声回答道：“小主，当真要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