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怀春是同金琇莹的商队、萧期主仆三人一道儿前来车师的。因槐序留在了乌孙,她也便未让青楸随行,只将明铃与银珠带在了身边。
此行,她本也没打算让银珠随行。却是这女娘听闻汉军大败北匈奴,竟在她一行人启程后,悄悄尾随其后,被发现后,竟哭求着让她带上她。
章怀春担心自己若不带上她,她会一个人偷跑至北匈奴的地界,也便将人带上了。
至于金琇莹,因此地有她经营的一家酒肆,此行本在她计划之内。
而萧期,羁留在外一年有余,本应在乌孙大局已定后,随萧太尉一行人回雒阳复命,他却以“身弱多病”为由,多次向朝廷上书乞休。
他身弱多病虽为真,章怀春却知,他解官挂冠,实则是为了前往鲜卑寻她家二女公子的下落。
自去岁北匈奴犯边,大汉原也联合了鲜卑攻打匈奴。但因鲜卑单于檀石槐于今岁年初病逝,鲜卑各部首领为争权,互相攻伐,鲜卑内部也因之分裂。
因着这一缘故,鲜卑也便没能参与金微山一战。
鲜卑内乱,各部纷争不休,章怀春本想劝萧期从长计议,这郎君却一刻也等不得,在金满城歇过一宿,将阿宽托付给她后,便与阿细离开了车师。
他离开时,阿宽因被阿细敲晕了,醒来后,哭着追了一路,那二人早已走得远了。明铃将人带回来时,这人的眼泪便未断过。
“郎君嫌我无用,不愿带着我。早知如此,我当年便不贪嘴了,该学一身武艺的。他与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章怀春不知如何劝他,只道:“你盼着他与二女公子些好吧。他身陷匈奴一年有余,也能带着你们安然逃出,这回,定也能带着二女公子平安归来的。”
阿宽却道:“在匈奴,那北单于是因郎君汉使的身份,才不敢对他下杀手。但郎君如今已不是汉使了,那鲜卑还有个一心盼着他死的卫崧在,他去了鲜卑,便是羊入了虎口。”
章怀春道:“你忒小瞧你家郎君和我家二女公子了。鲜卑越乱,二女公子逃离鲜卑的机会便越大。何况,有我侯府的小侯爷在,他拼了性命也会护着二女公子逃出来的。”
“章小侯爷有这般神勇么?”阿宽不信。
若非面对的是侯府大女公子,他便要嘲笑她净会说大话。
章怀春点头:“你常随你家郎君身侧,应知他曾单枪匹马闯入贼窝,后又带着这群匪徒收复了白莲峰那一众匪徒。牛渚矶一役,他又带着二女公子冲破重围,逃了出来。这回,我信他定也能救出二女公子。”
阿宽分明瞧见她眼中含了泪光,知晓她定是忆起了过往那段痛彻心扉的悲惨往事,遂不敢再说丧气话。而他又何德何能,竟能让天家亲封的公主来劝慰自己,若是再不见好就收,便有些不识好歹了。
他擦干眼泪,打起精神道:“大女公子,我不再说那些丧气话了,会老老实实跟在大女公子身边等郎君和夫人来寻我。郎君和夫人都说我细心,大女公子若有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我去做。”
章怀春见他终于不再哭丧着一张脸,心口微松:“我也不需你做什么,只别给我添乱便好。”
***
刘睿带兵抵达车师后部的这日,车师后部王作为东道主,为安排汉军与乌孙昆莫会面,特设宴款待了双方。
为表诚意,明桥特将亲手绘制的一卷舆图命亲卫呈给了刘睿。
“此乃净海至塔城一带的舆图,有了这卷舆图,乌维便犹如瓮中之鳖,可一战而擒。”
“王有心了!”刘睿受了乌孙的这份人情,笑道,“乌孙若能助我大汉一举擒获乌维,大汉必不忘乌孙的这份情!”然,刘睿仍旧心有疑虑,“不过,我听闻王娶了乌维的女儿,怎么说,那也是王的外舅与妻子,王与他父女二人并无深仇大恨,反而是与我大汉有些仇怨,王此番相邀,要捉的鳖真不是我汉军么?”
明桥故作不知地问:“将军这话倒让我有些不懂了,我与大汉何来的仇怨?”
刘睿见他神色坦荡得不似作假,让人窥不见他这张纯良无害笑脸后的心思,愈发觉得这乌孙新昆莫心思深沉,不可掉以轻心,遂也不与他绕弯子打哑谜,直言:“明家的事,王莫非没有一丝怨言么?”
明桥早便料到他会当着自己的面提到明家,垂眼饮下一口酒,复又抬眸看向对面那人,唇角牵出了一丝凉凉的笑:“刘将军,你怕是对我有些误解。明家因我阿母与人私通生下了我,觉得她给明家添了丑,长年累月将她锁在院子里,不许她出门见人,甚至在她染病后,放任她病情加重,也不愿给她请医工来医治她。她又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但他们就是想要熬死她,以为她死了,明家的名声便干净了。
“他们害死了我阿母,又为了荣华权势舍弃了我,我恨他们还来不及,怎会为他们的死怨恨大汉?若非那时的我无处可去,我又何必委屈自己寄身在明家?明家的遭遇,是他们咎由自取,实乃大快我心!”
听他这番激愤之言,席上众人面色各异。
耿校尉满目通红地盯着他,手背上青筋凸起,几乎将手中的酒盏捏碎。若非席上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定要将这忘恩负义之人痛揍一顿。
刘睿看着他的目光却晦如深渊,始终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
席间静悄悄的,最后还是车师后部王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乌孙王命多舛,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愿助刘将军共灭匈奴,也是弃暗投明。有乌孙在后协助刘将军,那乌维这回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有车师后部王打圆场,刘睿遂打消了对明桥的疑心,也不再故意为难他。
双方摒弃了前嫌、消解了疑心,后续的谈话也相当顺利。
宴席结束,刘睿见明桥似已醉了,便吩咐长子将人送回去歇着;而他却是将跟在明桥身边的幼子留了下来。
“元戈,你留一下,我有话问你。”
***
夜幕落下,寒意亦随之而降。
明桥的身形甫一暴露在寒风里,便被冻得一个激灵,酒霎时被冻醒了一半。
行了一半路,他以要散酒气为由,婉拒了刘元弋送他回驿馆的请求。
刘元弋见他身边跟着亲卫,也没坚持。但他对明桥在席上说的那番话始终耿耿于怀,在对方已走出了好几步远后,他又抬步跟了上去,唤住了他:“乌孙王,请留步。”
明桥停步回身,借着天上月光打量着他:“还有事么?”
刘元弋深吸一口气,豁出去道:“王在席上说的那些话,是真心话么?”
“刘小将军是何意?”明桥警惕道,“你在替令尊试探我么?”
“不,”刘元弋有些窘迫,“我是为明家三女公子来问你的。”
“三女公子……”明桥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清醒了过来。
即便这郎君搬出了他的三姊姊,他也不信他。
“那便请小将军将我在席上那些话如实告诉她吧!”他笑道,“还有句话,也请小将军替我转告她——明桥早在七年前的春日里死了,那一年里,明桥便还了明家的恩情,乌孙的阿娇靡与明家、与她无丝毫关系。”
刘元弋失望极了。
他本还犹豫着为阿锣向他讨一封信,看来是不需要了。
“王的话,我会带给她的。”他向他行礼,仍不忘叮嘱一句,“外头寒气重,王散了酒气便回驿馆吧。”
不想,话音方落,他便见一道黑影自他身后蹿出,径奔那乌孙昆莫而去。
砰!
只听一声闷响,刘元弋便见那黑影一拳挥在了那乌孙昆莫脸上。那黑影还欲故技重施,却是乌孙昆莫身旁的亲卫率先反应过来,一步冲到乌孙昆莫身边,抬臂挡开了那黑影的拳头。
月光钻出云层,刘元弋也看清了那黑影的面容——正是方才也在席上的耿校尉。
他看这人双目通红,一脸凶相,那模样分明是醉了酒。眼下,他已是来不及多想此人与乌孙昆莫有何冤仇,唯恐他还要借着酒劲拿乌孙昆莫出气,忙上前去拦架。
“耿校尉!耿校尉!”他挡在耿校尉面前,大声唤,“你醒醒酒!那是乌孙王,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人!”耿校尉恶狠狠地盯着明桥大声叫嚣着,“我打的就是他这忘恩负义的狗辈!刘小将军,你让开!让我再好好教训教训这狗崽子!”
刘元弋见劝不住这人,只能去劝那亲卫:“耿校尉醉了酒,误伤了你们的王,明日,我定会带他上门赔罪!眼下,你还是快待你们王离开吧!”
“呸!”耿校尉冷笑,“谁要向他赔罪!管他是乌孙王,还是乌龟王,我见一次打一次!”
刘元弋恨不能将他的嘴缝上。他正欲再去劝那亲卫快些带明桥离开,那个自挨了打便一言不发的人忽笑着说了句:“刘小将军不用担心我会记恨耿校尉,我还不至同一个醉后耍酒疯的粗人计较。”言罢便朝两人一拱手:“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