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回暖,北地冰河开始相继解冻,荒了一季的草原亦日渐冒出了片片新绿,放眼望去,又见漫山遍野的牛羊。
明桥一行人方始抵达车师后部的金满城,便听闻汉军率五千精骑联合南匈奴、羌胡三千兵马,奔袭了金微山,北单于乌维率部迎战,却被汉军击溃,最后率众溃逃。
时隔两年再征漠北,汉军大获全胜,斩杀匈奴部众五千余人。
而金微山一战,也让身为三军主帅的刘睿威名大显。
整兵稍作休整,刘睿又率军趁胜追击北匈奴残部至私渠比鞮海[1],在此斩杀北匈奴万余人,俘获牛羊牲畜不计其数,迫使北匈奴八十一部、二十余万民众归降,北单于乌维仅率数骑一路往西逃亡。
之后,大汉朝廷特派人携金帛劝其归降,却屡次无功而返。
北单于既不愿归降,朝廷也只能下令刘睿斩草除根。刘睿领了朝廷命令,再次整兵,直逼北单于所在的塔城。
此城三面环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因此城与乌孙接壤,刘睿想着绕路乌孙,攻其后背,遂欲让乌孙从后方协助自己。
不想,他还未派人前往赤谷城,那乌孙新昆莫竟先派人送了信来,要请他前往金满城一会。
刘睿看了信,未多加思索便应下了,随即对那乌孙使者道:“今日天色已晚,贵使且先吃些东西,再在敝处歇一晚,某明日便启程随贵使去见你们的王。”
使者并未推脱。
刘睿遂吩咐军中随从带着使者前去安置,而后又让人唤来了在营地外巡守的长子。他将乌孙昆莫请自己前往金满城一会的话告知了长子,而后道:“明日,我要带五百人马前往金满城赴乌孙昆莫的会,留在此处的兵马将士皆听你调度。但在我与乌孙未谈妥前,你不可轻举妄动,听我鸣镝行事。”
直等到父亲将话说完,刘元弋才发出了质疑:“乌孙昆莫不在他的赤谷城,为何在这节骨眼上来了车师后部的金满城?那‘乌孙使者’是真的乌孙使者么?这会不会是北单于使的调虎离山之计?”
刘睿却道:“乌孙昆莫的行迹确实惹人生疑,但那使者送来的那封信,上头的笔迹出自元戈之手。”说着他便将搁置在一旁的信递到了长子手边,“你看看。”
看了信,刘元弋的疑心霎时消了一半。
他将信归还,犹犹豫豫地道:“阿父明日见了那乌孙昆莫,能否……向他讨一封信?儿想……想待漠北事了后,托人送进宫里给阿锣看看。”
刘睿长眉骤然拧成了两道险峻的峰,厉声责问:“你脑子糊涂了不成?你莫非真想将明家那女儿纳进屋里来?她是罪臣之女,你怎敢置家人性命不顾,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来?”
刘元弋小声反驳了一句:“阿父其实比谁都清楚,明家是被冤枉的。”
“放肆!”刘睿怒拍桌案,眼中怒火腾腾,“你是在质疑天家与太皇太后么?”
“儿不敢!”刘元弋屈膝跪下,即便被训得面色通红,却依旧目光坚定地道,“但儿在随阿父出征前,便在太皇太后那儿求来了准话。她允诺儿,只要儿能在这场战事里立下战功,儿便可凭这份战功得偿所愿。纵使她真是罪臣之女,但有了太皇太后与天家为我们牵线,此事便不容旁人置喙。”
“你是真被猪油蒙了心了!”刘睿恨铁不成钢地道,“太皇太后分明是想要利用她的身份来牵制我刘家!你若是真纳了她,你这辈子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刘元弋道:“儿本就无甚大志。较之领军打仗,儿更喜欢守宫门。”
听言,刘睿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气得胸口不住起伏。
刘元弋却好似没看到他铁青的脸色,自顾自继续道:“临沅侯府的结局,将军府的下场,难道还未让阿父看明白么?阿父官场沉浮多年,应比儿看得更透彻。阿父这回立了大功,待班师回朝,擢升在望,但儿仍是想劝阿父一句话——金微山一战,必会让阿父名垂青史,但急流勇退,方是保身全名之道。”
刘睿肃着一张脸,久久无言。
良久,他才道:“你随我一同去见那乌孙昆莫,这里的兵务,我会另派人来接替你。”
刘元弋一惊,意识到父亲这是罢免了自己;随之却是一喜,父亲愿让自己随行,实则是在明锣一事上松了口。
他面上不显,心海却早已掀起了巨浪,对着席上的人深深伏首行礼:“儿谢阿父成全!”
刘睿脸上依旧布满阴霾,冷声道:“替本帅给萧策传个话,命他速来见我!”
刘元弋不敢忤逆,应了声诺,便退出了营帐。
***
在车师屯田的耿校尉早些年也是明大将军手底下的兵,明家落难,他惋惜伤痛,却也无可奈何。
听闻明桥要借道前往金微山寻药,他立时便与车师后部王通了个声气,在明桥一行人踏进车师后部地界,他便将人接到了自己的驻地里。
耿校尉原以为他留不了几日,不想,汉军突袭金微山,战火烧了半月也未停,他便劝明桥不如等战事了了,再前往金微山。
一夕之间,金微山便成了汉军在漠北的驻地,防守甚密,旁人擅闯不得。明桥眼见自己暂时猎不到犀牛,见耿校尉诚心挽留自己,也便趁水推船地应了下来。因担心自己逾期不归会让章怀春担心,他只能去信将大汉和匈奴的战事告知了她。
打听到乌维与月伦带着匈奴残部逃进了三山环绕的塔城,并时常入乌孙地界劫掠牛羊人畜,他便想着借汉军之力帮他将匈奴驱逐出去。
如今,他倒无比感激章叹春当日恁是将刘元戈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不然,凭他这个没甚威望的乌孙昆莫,要请来刘将军共商大计,还得费他一番工夫。
金满城乃汉军在车师后部的驻地,约在此地相会,应能让刘将军放下不少戒心。
而在刘将军赴会之前,他只能给伽罗传信,命其假他之令,召翎侯乌克部众往净海[2]抵御匈奴,务必要在他与汉军抵达前守住净海。
只是,在等待刘将军赴约的时日里,他却先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明桥。”
“大春姊姊?”
是时,夜已深,屋内烛光微晃,她的身影也在他正在绘制的那张舆图上晃动,一点一点晃进了他心里。
他以为自己累花了眼,从而看错了人,揉了揉眼,她依旧端端立在那儿。
他确信自己并未看花眼,亦不在梦里,扔下手中的笔、跨过书案便向她疾步走来。近了跟前,他才发现她一身风尘,但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面上亦光洁如玉。
他忽觉眼角酸涩涩、热烫烫的,上前一步,便将人紧紧抱在了怀中。怀中的身子绵柔似水,不再似梦中那抹如何也触碰不到的月色,他能触摸到她脊背上渐渐攀升的热意,能聆听到她胸腔内怦怦跳动的心声。
“大春姊姊,我应不是在做梦吧?”他不由将人抱得愈发紧了,唇轻轻碾过她的脖颈,最后含住了她的耳珠子,“离了姊姊这些日子,我观山望云时想你,临水照镜时也想你,闭眼入寝时最想你。”
这些话入了章怀春的耳,悉数化作了一团团烈焰在她体内四处乱窜,烧得她身烫心更烫。她觉自己快要被这团团烈焰烧化,身子似要融在他怀里。
“明桥……”她有些难受,轻轻扯了扯他的手臂,“你抱得我有些难受,能松开些么?”
明桥却觉她的口里似也含着一团火,甫一开口,便将他的耳尖烧得通红。听她话里带着几分疲惫几分痛苦,他依依不舍地将人松开,却又将人抱至了书案前的暖席上。
车师的春日,昼夜殊候,朝如探汤,暮似抱冰。
明桥摸到章怀春双手冰凉,便将耿校尉送来的火炉点上了;又顺手从案上抓过一把干蒲陶投进了提壶里,注了水便搁在了火炉上。
坐到她身边时,他才想起问她:“姊姊,你怎会来这里?”他随手拈起两粒干蒲陶喂到她嘴边,眉眼含笑,“是想我才来的么?”
章怀春并未应他,也未吃他喂到嘴边的干蒲陶:“这个要洗过后才能吃吧。”
“这是洗过的。”明桥直接将手中的干蒲陶塞进了她嘴里,“不过,这个太甜了,吃多了会腻,你少吃些。我煮了干蒲陶水,你要甜一些,还是酸一些?”
蒲陶与干蒲陶在中原皆是稀罕物,章怀春吃的不多,蒲陶酿酒煮茶,她倒见过,从不知这干蒲陶竟也能煮茶泡水。
“你还能控制它的酸甜?”她咽下口中的干蒲陶,一脸新奇地看着他。
明桥难得见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姊姊忒抬举我了,我可没这样大的本事!这干蒲陶水的酸甜与熬煮的时间长短有关,熬煮的时间越长,酸味越厚,若要酸甜适宜,熬煮一炷香左右的工夫便足够了。”再次问道,“那姊姊爱吃酸,还是爱吃甜?”
章怀春道:“我从未尝过这样的味道,依你的口味便好。”
明桥却道:“我这人爱吃酸,姊姊也要随我吃酸么?”
章怀春听他语气有异,面上没了一丝笑,方知他这句“吃酸”是话里有话。她顿时便有了心思被轻易戳破的一丝羞赧,坐得离他远了些,却依旧坚持道:“我就吃酸的。”
“吃酸的便吃酸的,离我那样远作甚?”明桥向她伸臂,“离我近些。”
章怀春无动于衷,听着水在壶里翻滚沸腾的声音,她的心也在翻腾。她渐渐觉得这间由土夯实的屋里热得让她呼吸发紧,鼻腔一热,她伸手欲往鼻下探摸,手腕却被人握住了。
“你就不该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太冷,便是太热,你身子受不住。”面对她动辄鼻出血的症状,明桥已能处变不惊,动作已然十分熟练。
“是,我不该来。”章怀春任由他扶着自己的头,神情恹恹地闭了眼,“不该来阻扰你与你妻子见面。你是乌孙昆莫,位同大汉的天子,也会有妃嫔无数,我不该奢望太多。”
明桥腾出一只手从果盘里又拈出了几粒干蒲陶送到了她嘴边,柔声轻哄:“吃些甜的,压压酸味。”
章怀春偏开了头,睁眼直视着上方的那张脸,肃容道:“明桥,不要同我插科打诨!我心胸窄,心眼也小,你若是无法做出取舍,我便替你做……”
“谁要你替我做取舍!”明桥几乎能猜到她会说出什么话来,慌忙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知你家三女公子对你说了什么,但你千里迢迢来这里,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我,便要将我抛弃,当真是霸道不讲理!”
手中的干蒲陶几乎被他捻得面目全非,却又被他扔进了果盘里。
他垂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眼,声音似淬了冰一般,又低又冷:“姊姊心胸窄、心眼小,我比你更窄更小,从前至今,眼里心里也只容得下姊姊一人,姊姊却还要质疑我的真心!你自己的真心又如何呢?我前脚才走,你后脚便同你的斑郎私会,又将我置于了何地?”
“我何时同他私会了?”章怀春只觉他在污蔑人。
明桥勾唇:“我同你说过了,驿站里皆是我的人,你与他见面的事,瞒不过我。”
章怀春脸色煞白:“你真派了人在暗中监视我?”
明桥微微俯下身,一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的眼与自己平视:“看来,我离开后,你果真同他见过面。”他神色悲凉,自嘲一笑,“怪道我托拂风送给你的信,它又原封不动地给我带回来了,原是早便将我抛至了脑后,在忙着同你的斑郎私会。”
他毕竟亲眼目睹过她爱人时的模样。那时的她,只要与她的斑郎在一处,她的眼里便如星辰坠落,又似春风骀荡,他能切实感知到她的欢喜。
然而,与他在一处时,她泰半时候都似一尊无悲无喜的菩萨,他再难感知她发自内心的欢喜。即便她会同他做夫妇间才会做的事,他却从未见她沉沦过的模样。
那分明是件能让人心跳加速、脸红耳热乃至丧失理智的事,她怎能回回都那般从容镇定?她同她的斑郎亲近时,也是这般从容镇定模样么?
愈想,胸口愈酸胀。
“姊姊,”他再次开口问,“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背着我私下里见过他?”
章怀春被他如此质疑,心中悲愤又悲凉。自向他表明了心意,他便屡次因郑纯同她胡搅蛮缠,屡次在她伤口上撒盐。
她忽觉有些累了。
双目瞥到他颈间的五彩丝线,她目光一沉,伸手探向他的脖颈,用手指勾住那五彩丝线,便将他贴着胸口佩戴的金香包扯了出来。
她的动作极快,明桥反应过来时,那金香包已落在了她掌中。她拔了头上的簪子,便去磨那系着香包的丝线。
明桥大为震惊,脖子被勒得生疼。
“姊姊要勒死我么?”他夺过她手中的簪子,将其抛得远远的,又去夺她手中的金香包。
章怀春因怕真的勒伤了他的脖子,同他较了一回劲,只能松手,眼睁睁看着他将这只香包塞进了层层衣裳后。
她眉眼阴郁,目光沉沉盯着他,向他摊开一只手:“还给我!”
明桥手按着胸口,将香包护得紧紧的:“你都送了我,便甭想再收回去!”
“我的东西,即便送出去了,我想收回来,便能收回来!”章怀春心中气难平,脸上如覆了一层寒霜,摊开的手掌又往前伸了伸,“还给我!”
明桥抬眸迎上她寒冰似的目光,好似再次看到了悬泉置里那个冷漠无情、浑身长满尖刺的大春姊姊。他好容易将她的心捂出了一丝热气,可不想看她将自己再次裹进厚厚的霜雪里,再次将她自己的心藏起来。
“要我还你也行,”他垂目看向她伸向自己的掌心,顺势将她的手轻轻握住,笑着将身子向她倾了过去,“你先将我的心还我。”
“你休要胡搅蛮缠!”章怀春将手从他掌心抽出,又将身子向后挪了几寸。
不想,她挪一寸,他便近一寸。身后便是书案,再退便会被他困于方寸之间,她索性不再退,抬目看着他:“你要如何才肯将香包还我?”
“便是死了,我也不会还你!”明桥脱口而出,“我会带它去地下,做我的陪葬!”
听言,章怀春骇然失色,斥道:“胡说什么!说话也没个忌讳!”
明桥见她神色有所松动,大着胆子又往她身前凑了凑,放低姿态,软声软语地哀求她:“姊姊,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日后再不疑你了。甭管你心里有多少人,只有你心里还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便知足了,但你不能不要我。”
却不想,章怀春听了他这番话,稍霁的脸色复又沉了下来:“你将我当什么人了?”
“我当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明桥低头执起她的双手,抬眸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的眼,“大春姊姊,你给我些时日,待我断了与月伦公主的夫妻关系,我便只是你一个人的了。你不要收回自己的心,再多喜欢我一些,好不好?”
他本就有一双深邃多情的眼,顾盼之间,情意悉数堆在眼角。如今添了几抹愁绪,倒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情态,恁是看软了章怀春的心。
她明知这是他使的美人计,却偏偏溺在了他的美色里。
她避开了他灼热的视线,不想再被他美色所惑,故作冷静从容地问:“那月伦公主若不愿,你待如何?”
明桥幽幽道:“姊姊,你许还不知,我初到匈奴避难时,那月伦公主便看不上我,与我结成夫妇,也是被乌维逼迫的。她巴不得同我无瓜葛牵扯,又岂会不愿与我恩断义绝?”
章怀春垂着眼,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不言语,明桥心里便如十五只吊桶在打水,向她凑过脸:“大春姊姊,你再不作声,我便要亲你了。”
章怀春眼皮陡然跳了一下,微抬眉眼,他的脸便在她眼前骤然放大。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唇离她只有一指之距。
“你……你离我……”她从他掌中挣开双手,一手撑住他胸膛,不许他再靠过来,“离我远些……”
“姊姊想要我离你多远?”明桥听她语气和软了些,知她应是消气了,胆子又壮了两分,“是一丈、一尺、一寸,还是……”他的手指似藤曼紧紧缠住她撑住自己胸膛的那只手,话音顿一下,便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一寸,直至她因身形不稳扑倒在他怀里,他才松了她的手,转而一手揽她腰,一手抚她面,俯下脸便对着她的嘴亲了下去。
章怀春这回却不想依着他,偏头躲开了。
一吻落空,明桥的心也空了。
“你的妻子还是匈奴公主,我们不该这样。”章怀春怕他又胡思乱想,温声温气向他解释了一句。
明桥脸色蓦地一沉,拧眉道:“在此之前,我们便这样做了。”
“那之前,是我昏了头。”章怀春道,“说起来,我们皆在孝期,也不便这样亲近。”
听言,明桥又羞又窘,耷拉着眉眼:“不做别的,也不成么?”
章怀春抬手抚他眉梢,耐心劝说:“忍两年便过去了。况我如今身子不好,动辄鼻出血,也不能让你尽兴,你忍一忍吧。”言及此,她又话锋一转,“不过,我也知这于你们男儿而言,并非易事。你若实在难受,我可帮你,但你不能借此与旁的女子有染。从前与你有瓜葛的女子,我便不追究了,你从此须与她们断了,不许再来往。”
明桥还在纳闷她会如何帮自己,听了她后头的警告,他立时叫屈:“姊姊可真会冤枉人!从前至今,我身边何曾有过旁的女子?我与这世间多数女娘们八字不合,遇见的,没一个不厌我嫌我的。便是你家三女公子,从前与我再好,如今见了我也像是见了仇人一般,恨不能将我千刀万剐。”
章怀春听他提起了三女公子,不由想起了三女公子曾为他茶饭不思的日子。但观他神态,他似不知三女公子曾将自己那颗最真诚炙热的心给了他,甚而为了他,还曾与她生了隔阂。
如今,她与三女公子之间,再次因他而生了隔阂。
她仍记得,在听到她要来车师寻他时,三女公子脸上愤怒又失望的神情。
思及此,她心中郁结难纾,幽幽叹了一口气:“她心里有难解的结,待心中那结解开了,你们便仍能像少时那般好。”
明桥却无精打采地道:“她如何待我,我并不在意,我只担心,姊姊会在我与她之间为难,最后不要我了。这世间的女娘,也只有姊姊不嫌我,姊姊若是不要我了,我便要孤独终老了。”
“又在胡思乱想!”章怀春嗔怪道,“谁不要你了?”
“你方才夺我香包时,便不想要我了!”想起先前的事,明桥心里便堵得慌,“我自知我在姊姊心中分量几何,不敢同你家三女公子比。她视我如仇雠,姊姊因她几句话,便疑我的真心。她若执意要坏我们的姻缘,姊姊定会再次舍弃我。”
“不会。”章怀春道,“在匈奴公主一事上,你只要不欺我骗我,不让我失望,今日之事,便不会再发生。”
明桥道:“这可是姊姊说的!”又问,“那姊姊可得如实回答先前一直避而不答的问题——你来这里,是因想见我才来的么?”
章怀春依旧避而不答,抚了抚发髻,没摸到簪子,这才想起簪子被这郎君扔了,遂顾左右而言他:“你将我的簪子扔到哪里去了?找来还我。”
明桥却道:“簪子,我会寻。”他捉住她扶住发髻的手腕,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她,“你先回答我。”
“你分明知道我因何而来,为何非要我回答不可?”
“姊姊不亲口说出来,我怎知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明桥不死心地紧紧追问,“你就告诉我,我离开后,你想我不想?”
章怀春被他缠不过,只能点头轻应了声:“我自是想你的。”
“你如何想我?”
“你……你休要得寸进尺!”章怀春冷下了脸,“我发髻要散了,你速速将簪子为我寻来!”
明桥一见她动怒,再不敢火上浇油。
炉上的干蒲陶水已沸腾,他先将提壶搁置在凉水里晾着,这才起身去寻先前被他扔到墙角的发簪。
她今日戴的是一支凤首白玉簪。先前,他因见她情绪激动,怕她会用发簪自伤,扔出去的时候,用的劲有些大。他在墙角寻到这支玉簪时,簪子已从凤首处断成了两截。
“断了?”
章怀春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吓得明桥双手一抖,险些儿将掌中断成两截的簪子又摔了出去。
“可惜了!”章怀春在他身边蹲下,指尖轻轻拂过两截簪子的断口处,幽幽一叹,“这是汉家天子送我的陪妆里头唯一一支凤首簪,因它清素雅致,我还挺喜欢的。”
明桥一听这玉簪竟是她喜欢的,愈发懊恼愧疚。
“姊姊,这玉簪……”他有些底气不足,“这玉簪既碎了,可见与你无缘。不过,你若喜欢这样式,我便寻来玉石亲手为你雕支一模一样的,你看好么?”
章怀春却道:“玉雕与石雕、木雕工艺有别,你还是莫要为难自己了,只是支簪子,碎了便碎了。”
明桥坚持道:“若是要我吟诗作赋,确实有些为难我,但雕一支玉簪,并非难事。姊姊且等着,待我们回了赤谷城,我便赔你一支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