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白三石带着雷蓓蓓的摩托出事了。
另一件事,是雷蓓蓓怀孕了。
伊睿坐在教室里,早上八点十分,所有人安静如鸡。
楼道里是另一幅景象。
发狂的中年妇女嚎叫着,撕扯着雷蓓蓓的衣服,整个楼道显得更加安静。所有人的眼睛看着门框的那边,像看一场激烈的电影。
这是出事的第二周。
七点五十三分。雷蓓蓓毫无预兆的走进教室,她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原本喧闹的教室变得鸦雀无声。
她旁若无人的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抽出一本数学书,然后是一本英语书。一根笔突然掉到了地上,发出响声。她慢吞吞的捡起来,塞回书包夹层中。
周围的同学开始窃窃私语,而她的黄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不顾一切,不理会任何人。
伊睿聚精会神的盯着她。
她想,这样的大胆,自己是否有一天也能拥有。
雷蓓蓓的动作像影片的抽帧动作,一帧一帧,慢条斯理。直到上课铃响起,教室重新恢复平静,她还在一本一本往出抽,像一个机器人。
语文老师推门而入,她见到特座的风云人物突然造访学校,大吃一惊。
“雷蓓蓓,你在干什么?”
只有抽出书本的声音做出了回应。
“你要去哪儿?给学校请假了没?”
教室依然安静,但是太诡异了。伊睿因为这情景,而非常紧张,她感到不好的一切就要来了,就像以前一样。
她着急的看向雷蓓蓓。
语文老师的脸涨红了,她站在门口,脸色难看。
伊睿感受到这股愤怒,她的手心开始出冷汗,并颤抖。
雷蓓蓓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黄色的头发随着动作一颤一颤,撩拨着所有人的心弦。
语文老师没等到回应,她的脸已经变成猪肝色。她的职业生涯中从未碰到过这种学生。
下一刻,一只充满裂纹、肥胖的手拽住了阳光下的黄发。那力道把雷蓓蓓整个人扯到了教室外边,用一种不留情面的、残忍的的方式。
这只手像幽灵一样突兀的出现。
然后是叫骂声,这声音具有穿透力,让所有人如坐针毡。
“不要.脸的表子!谁教你的?嗯?!”
伊睿看向右前方的同学,他似乎还在吃惊那只手,
他的嘴微微张开,像一种渴望——对于看热闹的渴望。
她观察起了全班人,他们许多人的嘴微张,像黑洞,需要不断汲取某种东西,才能存活。
而这种特殊的养料在门外,不断的散发可怕的生命力。
身材矮胖的妇女扎着马尾辫,此刻因为剧烈的动作而微微散开,她脸上的两坨高原红变得更加醒目,眯缝着的眼睛奋力的张开,企图恐吓谁。
肥厚的巴掌一下又一下的打在雷蓓蓓脸上,她本该一丝不苟的发型凌乱的散在脸上。
“真响。”
教室里的人发话了,他们终于反应过来一些东西。
一个母亲教训不听话的女儿,哦不对,是不检.点的女儿。
因为她道德败坏,所以扇她的脸以儆效尤。
这真是教育的高峰。
教室里的许多人简直要赞叹母亲的伟大了。
但还是教师敢为人先。
她早已经赞叹了起来。
汪梅莉感到自己的身躯忽然变得伟岸了起来,她教师的光荣重新出现了。
有不听话的学生,但是有听话的家长。
没错,该给她这样的教训。
她这样想,但是忽然又闪过一丝不自然。
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了?
伊睿看着放包包的语文老师。
汪梅莉的表情一瞬间的怔愣,她知道她在想这些。
她脸上的潮红,从第一巴掌的落下开始消退。
那么就快了。
伊睿心想。
下一刻,汪梅莉的身形像火箭一样发射到了门外,任谁看了,也觉得她如此的着急,如此的善良。
她伟大善良的手紧紧搭在中年妇女的肩膀上,她因为教学任务繁重而来不及喝水的唇就那么打开了……一股井水从井里流了出来,它要滋润这个不幸失足的学生的一切。
“蓓蓓妈妈,别这么打孩子!”
天哪,善良的话说出口,伊睿觉得汪梅莉的影子忽然在阳光下变得端正起来,和电视上的伟人重合了起来。
这美好的台词出口,殴打便稍稍停了一下,变成咒骂。
“老师还替你说话!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你!你!你!”
每一个你后面都是更重的巴掌,妇女仍觉得不够,她一脚踢在了女儿的膝盖上。
雷蓓蓓面无表情的脸就像冰块一样碎裂了,终于痛苦的蹲了下去。
妇女感到心满意足,她终于行使了教育子女的权利。
啊,是权利还是义务来着?
随着雷蓓蓓的痛苦达到顶峰,老师的光辉耀眼到顶峰。妇女停下了拳打脚踢的动作,她忽然转头面向了老师。
这一刻,不知道是不是伊睿的错觉,这脸上居然不是恶霸的表情,而是母亲慈爱的目光?
她的脸融化了,从坚硬的泥土化成了某种物质,让她和女儿的老师同频,他们都是光辉的长辈。
“老师,给你添麻烦了,我这要让她退学呢,她小小年纪不学好……”
就像是炫耀似的,整个楼道都回荡着伟大母亲的喃喃自语,充满了歉意,充满了道德的愧疚。
汪梅莉早有此意,这样的学生将来只会危害社会。
“她早该退学了,头发染成那样,不伦不类的。”
“她不就是那种?”
“哪种?”
细细碎碎的笑声传来。
“就是那种……卖.的……”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笑了起来,这个话题神秘而有趣。
“真丢人啊,被打成这样,要是我,我也要退学。”
“哪有怀孕丢人……”
伊睿没再抬头。
雷蓓蓓为什么忽然和从前不一样了呢?
不是忽然,其实有着漫长的时间,只是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她改变了。
“她妈真莫名其妙,在楼道里耀武扬威干嘛,当妈怎么像当官似的。”
伊睿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新同桌。
方洛淇手撑在桌子上,眼神无聊的看着伊睿。
她的眼睛像玻璃珠,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等着下文。
“你不认为,这样是因为雷蓓蓓做错事吗?”
伊睿盯着她。
“什么对和错,我有我自己的标准。她的标准关我什么事。”
她嗤笑一声,轻飘飘的说:
“就算是我妈也不行。”
伊睿点点头,沉默了一下。她伏在桌子上没再说话。
那些曾经离她还是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