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药

    所谓的后山,就是个石山,山不高,山上林子还算茂密。中秋刚过不久,天气虽稍冷了些,到底不能说是深秋,枝梢的叶子还能剩点绿色,黄了大半,在树上挂得不太结实,风一吹就哗啦啦落下好多,树枝子也跟着枯了大半,用手轻轻一掰,脆得很。树与树之间野草丛生,那些落叶把野草养得不错,野草长得比树要强劲得多,这个山上没有人住,野草没有人清理,长得极好极高,快能与人的腰平齐。站在山坡下能看见一条灰黄色的小土路,蜿蜒曲折,像蛇一样爬向深处的林子,山坡不陡,路也不难走。正巧天刚亮不久,太阳刚升,阳光明朗而不刺眼,这林子在阳光下还别有一番景色。

    可修翌无心赏秋景,边走着,边观察四周的环境。她将断尘刀掂在手里,踏着落叶,缓慢地在上山的小道上走着,干枯的落叶在她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嘎吱”声,一步一响,林子静极了。她挺直了身子,神情严肃,像是一匹已经进入狩猎状态的狼。她尝试着感受妖气,但是并没有成功,她应该能感受到这山上、这林子有些隐隐约约的邪气,但是那邪气也同照进林子里的阳光一样不真切。

    那条小道越走越窄,越走越曲折,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修翌停了下来,她在路旁发现了那老头所说的娘娘庙——说是庙也太简陋,一个只比修翌高上一头的小石屋,石屋里供着一个神像,神像前是一张供桌,供桌上只摆一个香炉。供桌的一个桌腿烂掉了,放了几块石头当桌腿顶着,香炉似乎从未在桌子上移动过,香炉外侧和桌角之间已经结上了几张蜘蛛网,相比之下,香炉里面倒显得干净——没有香,也没有香灰,空空如也。

    整座庙里随处可见的就是灰尘和蛛网,唯有这个神像是崭新的。修翌观察着神像,看不出来这里到底供奉着哪位娘娘,神像前没有灵牌。这位娘娘神像看上去十分怪异,盘腿坐着莲花台,左手拈指,右手持拂尘,再瞧脸上,只能看见一张嘴,嘴角咧着笑,眼睛上不知是谁给她蒙着白布。

    修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心里清楚这是那妖精搞得鬼,她不打算冷静,怒呵一声道,“雕虫小技,弄虚作假,我管你供得什么神,既然骗了你姑奶奶,就该偿命来。”说罢,便一刀照着供桌劈了下去,断尘刀刀体沉重,刀刃锋利,一刀下去,供桌就变得粉粉碎。她仍觉得不解气,挥着断尘刀向石像砍去,只听见“呛”的一声,兵器相撞,断尘刀还未及石像,先怼上了一把竹节钢鞭——一个身着黑衣红袖的女子,不知在此隐身了多久,待修翌要砍神像之际才现身。一人一妖开始交战,双方都强悍有力,武力不相上下,从屋里打到屋外,刀与钢鞭的撞击声铿锵有力、不绝于耳。

    黑衣红袖,竹节钢鞭,不用看她的脸,我也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正是赭乌。她师傅鹿奎与我师傅冥枝子算是老朋友,鹿奎是在妄相湖修行了千年的鹿妖,道行颇高,自封为妖祖。鹿奎最出名的不是她哪一项法术,也不是哪一个武器,而是她那双能看透万事万物的眼睛——神人鬼妖魔,无论是谁出现在她面前,对方来历怎样,强势为何,弱点为何,过去有何经历,现在被什么业力缠绕,未来命运如何,诸如此类,她只需一眼,便能知道个大概。这与我师傅精通的占卜术相比,鹿奎的能力似乎更难得。

    赭乌修行的年份不长,不过是一个刚满百年的赤狐妖,但她修得法力高强,在鹿奎手下的徒弟中也算是佼佼者。赭乌高强的法力给她自己带来的好处并不多,她越是强,就越是被鹿奎利用着。妖若想修炼,只能靠夺取人的元气,鹿奎修行千年,她早已不需要再去吸取人的元气,她需要的是人的眼睛,和夺取仙骨有些类似,强剜眼睛只会破坏眼睛的灵气,她需要人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眼睛完整地剜出来给她。鹿奎修行的时间越长,所需要的眼睛就越多,她徒弟们的任务就越重。

    双方打了快一个时辰,依然是难分胜负,但局面已经稍有改变。修翌心中憋着一股劲,越战越猛,攻势更盛,反观赭乌这边只守不攻,她欲拉开距离,可修翌死守不放,赭乌颓势略显,眼看着就要败退下来,赭乌知道自己输局已定,不得不变招数,便寻了个机会,红袖一挥,撒了一把白烟,正赶上修翌要迎面一击,修翌躲避不及,让白烟熏到了眼睛。

    那白烟是赭乌的狐妖毒气,毒性极强,沾到眼睛上必瞎无疑。不过要炼这样的妖毒,要迅速耗费赭乌不少功力,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赭乌绝不会用。修翌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的眼睛迅速红肿起来,不住地往下淌黑血。修翌顾不得眼睛上的剧痛,还在挥舞着手里的刀。赭乌的体力被耗得差不多了,她大口地喘着粗气,有些吃力地握紧手中的钢鞭,打算给修翌致命一击。

    当然,我是不会让她得手的,我早就知道修翌功夫了得,可是心眼还是逊色于狐狸,便一直暗中观察,伺机等候出手。来不及用符了,见到修翌有危险,我立刻行动,用鬼见愁挡住了赭乌劈下来的一鞭。我从未学过武功,也从未用过武器,因此用剑十分生疏,我用了十分的力才勉强抵挡住这一击。

    修翌听到了声响,以为是龙佳闻来了,喊道,“龙师姐,是你来了吗?”

    我没有回应修翌。

    自我与修翌告别,我就与范滢互换了灵魂,范滢用我的躯壳假装我还在师门,而我用范滢的鬼身,一路暗中跟着她们来到燕城曲府。

    赭乌见到我,有些疑惑,她歪了歪头,隐去了黑眼珠,只露白睛,样子有些吓人,但这正是妖祖鹿葵交给她的功夫,黑睛只能识表象,要隐去黑睛,用白睛才能看清真相。她观察了我须臾便认出了我的真身,这才又显露出黑睛来,对我点点头,将手中的竹节鞭收了起来。

    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该是龙佳闻过来了。赭乌赶紧将我拉过来,红袖一挥,施展了一个红旋风,我与她载着这旋风逃走了。

    修翌则茫然地站在原地,旋风卷起了一阵沙石打到她身上,而她无动于衷,她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断尘刀,她在她的黑暗中已经彻底失去了方向,她完全疯了似的挥舞着手上的刀,看上去很是狼狈。

    片刻后风止,赭乌带着我来到了一个地洞,这是她在燕城的藏身之处,应该距后山不远。

    赭乌进了地洞之后,立刻打坐运功,方才放的妖毒已经让她的元气大伤。

    “许久不见,你这个小鬼长本事了,”她说,她此刻体力耗尽,但是嘴上依旧狠毒,“傀儡鬼套着傀儡鬼,我差点没认出你。”

    傀儡鬼套着傀儡鬼,还是个挺新鲜又准确的说法,可不是嘛,范滢是我的傀儡鬼,我是我师傅的傀儡鬼。

    “彼此彼此,我是傀儡,你又好到哪里去?百年修行,最后还是为那鹿妖四处挖人眼睛?”

    她听完我的话,露出一副苦笑,“我确实是来挖人眼睛的,不过不是为她,是为了我自己,”说罢,她利落地将自己的上衣脱掉,“你来看我的背。”

    赭乌的脊背强壮有力,皮肤光滑温暖,而这样的脊背中央,却生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深红色伤疤,那里原是鹿奎为她种入傀儡符的地方。我的背上也有冥枝子为我种的傀儡符,就在相同的位置。我用手指触摸着她那道伤痕,我的脊背上也起了隐隐的痛,“你是怎么求鹿奎,让她给你解傀儡符的?”

    “不是她解得,是我让岩殇师姐为我刮去的。那头老鹿种傀儡符的方法还是跟你师傅学的,她学得不精,种得不够深……”

    “疼吗?”我问出口时,才反应过来这是废话。种傀儡符是从颈后大椎穴种入,傀儡符顺着督脉,依骨而长,一路延伸到命门穴。若刮骨去符,就要刮得够深够干净,不能残留一丝一毫。

    赭乌没有回答我疼或不疼,只对我伸出两个手指,“两天两夜。”

    我没说话,心里多少有些落寞——若是真能刮骨去符,莫说两天两夜,纵使十天、百天的痛,我也敢赌上一把,好歹有个盼头。可问题不是我不敢,而是我不能,冥枝子怎么可能会给我留活路?她种下的傀儡符早就深入我的骨髓。若想去符,只有她能解,或者去死,不对,我早已是半人半鬼,本来就是半死不活的,何来死一说?没错,该是魂飞魄散!

    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她来解符,这才是冥枝子的风格!“给别人留的活路便是给自己留的死路。”这是冥枝子给我上得最好的一课。

    “还好那个人给了我一颗续命金丹,”赭乌将自己的衣服穿好,又开始闭目运功,“刮骨之后我元气大伤,不然也不会昨晚中了那个姓龙的一剑,今日也不至于败给修翌。”

    “修翌长期在道真派练功,虽不尝与外界交手,但功力不容小觑,你就算是完全恢复过来,也不见得能打赢她。”

    赭乌发出一声嗤笑,“听你这口吻,怕不是动了心思了?”她眼睛半睁,又露出眼白来观察我,但是很快又闭上了眼睛。她能看见人心的欲望,可是她忘记了,我是个半鬼,早就没有心了。她叹了一口气,说,“我总是忘记你没有心,总觉得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

    “有心又如何,没有心又能怎样?我纵使是个半鬼,也不耽误我活出点人样。”

    “你心里有她,可她心里没你……”

    “什么有的没的?”我赶紧打断她说的话,生怕她再多吐露一个字,“你跟着那头老鹿净学些没用的,睁着眼睛又看这个,又看那个,谁知道你学得好不好,看得准不准?”

    “我又没骗过你,你若不信就算了。要从这地洞出去的路没有岔路,一条直道,你走便是,恕不远送。”

    我正在气头上,想直接离开,可是刚走两步,又觉得不对——没有解药,修翌这辈子都看不见东西了。

    “怎么不走啊?”赭乌故意拖长腔说话,仍旧闭着眼睛,毫无生气的脸上透着一丝得意。

    “解药给我。”

    “不给,她瞎了不是更好?反正你是要她的命,又不是要她的眼睛,她瞎了,你才好下手不是吗?”

    “我与她的事,不劳烦你操心。你到底给不给?”

    “不给。”

    我拔出鬼见愁,剑尖指着她的眼睛,她感受到了剑气,倏然睁开了眼睛。我知道她现在元气大伤,纵使妖术高超也使不出来什么招数与我对抗,而她的眼睛望着我的剑尖,脸上毫无惧色,表情很是不屑,“我不给你解药,你就要瞎了我的眼睛?”

    “你知道这不是我本意,我只要解药。”

    赭乌故作轻松地笑笑,“我的手累得抬不起来了,解药在我袖子里,你过来拿。”

    我又有些犹豫,赭乌毕竟是狐狸,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我拿到解药,怕是有诈。我将鬼见愁护在身前,慢慢地向她靠近,我摸着她的袖子,翻出一个小药瓶,可待我快要得手之时,赭乌突然现出原形,她变成了一只有虎豹一般大的赤狐,向我扑来,摁着我的双臂,将我压倒在地。她目露凶光,冲着我龇牙咧嘴,俨然一副将我吞下去的模样

    我护在身前的鬼见愁被她的爪子轻轻一拨就扔出好远,她强有力的四爪压制着我的身体,而我根本无力反抗。她在告诉我,纵使她元气大败,杀了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顷刻之间,她迅速变回人形,又在原地打坐,闭目运功,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若我不是看见被扔出好远的鬼见愁,我真得会以为方才我看到的都是我的幻想。

    当我回过神来,我的手已经握着解药的瓶子。

    “那一瓶药粉要用水化开,敷在眼睛上即可,”她说,“快走吧,那个人还等着你救呢。”

    “你看到她心里有谁?”我说,我知道这个问题不该问出来,可是关于她的事,我总想了解透彻,虽然我知道她不见得会告诉我实话。

    “反正不是你。”

    “呵,就知道你是装神弄鬼糊弄我。”

    我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将鬼见愁捡了回来,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赭乌在我身后说话,“你借了谁的鬼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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