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1年7月12日
辛亿如往常一般，在八点半准时下楼给猫铲屎。
她在平潭岛的一家民宿做义工，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月了。平潭只有在六七八月是旺季，其他时间岛上没什么外来人口。
她的工作很清闲，早上给老板的两只猫铲屎，给五只狗准备狗粮，白天在前台帮忙两个小时，晚上牵哈士奇在海边散步。
对于她来说，这些甚至不算是工作。
辛亿是医学生，研三毕业之后顺利进入当地的三甲医院，在医院当牛做马熬了一年，终于挺不住，瞒着家里人辞职，从北方来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平潭岛。
辛亿看过国内很多地方的海，没有一个地方像平潭一样，让她有迫切想要留下的心情。
桃之和夭夭在猫笼里上蹿下跳，辛亿把它们放出来才捏着鼻子进行铲屎大业。桃之跳到老板的办公桌上，懒懒地躺着，夭夭则跑得欢快。
民宿门口的风铃急急响起，辛亿刚要站起来迎接客人，就听到夭夭“喵呜~”特别凶狠地一叫。她急忙到门口去看，客人的手被夭夭抓了几道粉红色的血痕。
辛亿连忙把夭夭塞进猫笼，不住地向客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您稍等一下，我去拿疫苗。”
民宿老板是位人生经历波澜壮阔的台湾大叔，有过二十年的军旅生涯，主要负责训军犬，因此民俗里常备一些疫苗，辛亿本就是医生，她来了之后药品柜就归她管理了。
辛亿做了手部消毒之后去冰柜里拿疫苗，她过来的时候客人很安静地坐在大厅。客人很配合地接受狂犬疫苗接种，辛亿把用过的医疗废物处理妥当后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作为赔偿，我们赠送您一晚豪华海景房。”辛亿已经请示过大老板了。
客人却说：“该道歉的是我，我进门的时候……吓到它了。”
辛亿这才抬头打量这位客人，是个约摸二三十岁的男人，眉眼俊秀，气质温和，无论如何都和“吓到猫”这件事很难沾上一点关系。
男人略带羞赧地笑笑：“我没养过猫，刚刚我用手逗它了。”
辛亿看他不着急，便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说：“您先喝，我去喂一下狗，很快回来。”
辛亿走后，男人才注意到店里一直放着歌，他凝神听了片刻，只听出来是很躁动的韩语音乐，很明显是刚刚出去的女孩放的，在这座慢生活的小岛上特别不合时宜。
辛亿很快洗了手回来，到前台打开了酒店后台。
“先生，请出示一下行程码、健康码。”辛亿拿机器录入对方的信息。
“您要订什么房型？”辛亿把房型和价格页展示给他。
“海景，一个月。”
“好的。”辛亿并没有很惊讶，现在是淡季，海景房的价格并不高。
“先生，还需要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公安有个机器，要录入房间号和身份信息。
男人把证件递过来，辛亿录信息地时候看到他叫江聿，1995年生人，比自己大了一岁。
录完信息之后辛亿就帮他提着行李，把他带到了二楼。
民宿的地理位置特别好，在国彩村，和海只隔了一条马路，横穿过去就是沙滩，透过海景房的落地窗，景色一览无余，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起码在平潭岛上是这样。
辛亿走的时候，江圻对她道了谢。
很快到了十点半，辛亿和其他义工换班，打算去厨房弄点吃的，突然想起来了早上的客人。她福至心灵，跑到前台用工作手机给江圻发了微信：江先生，要吃点东西吗？
江聿回得很快：我现在下去。
民宿的走廊特别长，辛亿到餐吧的时候江聿已经坐在那里等着她了。
江聿穿了一套很常见的沙滩搭配，花衬衫和大短裤，辛亿几乎每天都这样穿。
“嗨。”江聿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辛亿点点头，带着他到厨房找食材，拿了一大包吐司片和一些番茄生菜之类的东西。
“我只会做三明治，你要吃什么味儿的？番茄酱还是沙拉酱？”
“番茄酱，谢谢。”
江聿手上有伤，就没沾水，跟在她后面递食材和调料。
辛亿做得很熟练，江聿不禁开始思考她到底在这里吃了多少次三明治。
辛亿像是知道他在好奇什么，笑着说：“其实我们提供早餐服务，一般是义工去镇上买的平潭的特色早餐，我轮值早班的时候就是我做三明治——因为我骑摩托不太熟练。”
辛亿说着就来了兴致：“在平潭，最有意思的事情就是环岛骑行，你一定会爱上这种感觉的！咱们民宿就可以租摩托车。”
江聿点点头，问她：“你环岛骑行过吗？”
辛亿把三明治装盘，递给他：“我没亲自骑，但朋友们会载我。”
两人拿着餐盘并肩走出厨房，坐在餐吧的高脚椅上，餐吧离海很近，窗开的很大，海浪似乎能卷进来。
江聿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很给面子地夸赞道：“特别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三明治！”
辛亿笑得停不下来：“每个吃过它的客人都这样说，但我怀疑是因为坐在这里吃，美景可餐。”
“你对岛上很熟吧？我能邀请你傍晚做我的导游，和我一起环岛骑行吗？”江聿看着她，认真问道。
“当然可以啊，我们五点半前台见！”辛亿很大方地同意了。
···················
五点二十，江聿就等在前台了，他换了一件白色t恤，外面套蓝紫色调的花衬衫。
江聿看着表，五点二十八、五点二十九、五点二十九分三十秒……
“江聿！”辛亿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指针刚好停在五点三十分。
踩点狂魔，江聿心想。
辛亿拿了把钥匙抛给他，两人一起去后院推摩托。
辛亿坐上江圻的后座之后，把头盔递给江聿，店里的头盔五颜六色，她拿了两顶白色的头盔。
“坐稳了吗？”江聿问她。
“出发！”辛亿兴奋地挥手。
从民宿出去直接就是公路，这一带的公路上刷了彩色的漆带，他们经过教堂门口的小桥时，有穿着工作服的画匠在桥头画海洋风格的彩绘。
离国彩村远一些之后，公路上就没什么车了，江聿开始加速。
长江澳海滩最适合看落日，辛亿找了地方让江聿停车，拉着江聿就往海边去。
平潭最常见的景色就是无数发电风车伫立在海水中，傍晚的时候在晚霞和海风中转动。
“快！从那里上去可以看到完整的落日！”辛亿指着海边的一个小滩头，毫无形象地狂奔。
江聿跟在她身后。
从摩托车上跳下来到二人登顶小滩头，也不过五十多秒的时间，然而落日的速度实在太快，二人登顶的时候只能看到一点点圆弧的顶部，站在辛亿旁边的少女的碎花裙在风中摇摆，他们前面的情侣在落日余晖中拥吻。
江聿低头看着身旁紧盯落日的女孩。
无限温柔。目光与天光。
落日很快消失殆尽，江聿跟着辛亿的脚步往海边去，听了辛亿的建议，穿了沙滩鞋和短裤，玩水才能酣畅淋漓。
长江澳正在涨潮，并不是很常见的一片式海，海水被冲到沙滩上形成了一片片浅浅的滩涂，很适合踩水。
一只玩具球被丢进滩涂，金毛奋力跃入水中，往前刨水找球。
辛亿和江聿看到这一幕，对视后哈哈大笑。
江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辛亿趁他不备，直接一捧水泼过去，江聿不甘示弱，用力泼了回去。
橘色晚霞落在连成一串，接力收网的渔民身上，暖暖的色调和温热的海水很令人沉溺。
在辛亿的建议下，江聿和她一起等待渔民收网。
渔民整齐划一的口号和动作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辛亿和江聿坐在高一点的地方也从日落看到了月升，海水从橘色变成深蓝色。
“走吧，他们收网了，我们去看看捕上来了什么。”辛亿说着就往下面去。
“小心，有很多碎贝壳。”江圻提醒她。
渔民捕上来的海产都被放进大筐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江聿用手机手电筒照进去，两人都被吓了一跳，新鲜的海鱼周身鳞片泛着银光，极有活力地蹦来蹦去；活的皮皮虾是黄色和蓝色交替，密集的花色有些吓人；生蚝成小山一样堆在船上。
海风渐凉，二人很快回到了岸上。
海腥味一重接一重，江聿不是很舒服地吸了吸鼻子，辛亿很敏感地觉察到，对他说：“早上和晚上都是这个味道，适应几天就好了。”
江聿嗯了两声，披上外套，来之前摩托车后座放了厚外套，现在才不至于很冷。
老板很不寻常地做了台湾卤肉饭，义工群里叽叽喳喳讨论一片，都在往回赶。
“我们老板做的台湾卤肉饭一绝，而且他很久才做一次，你要回去一起吃，还是我们在外面吃点？”辛亿拿着手机，眼睛亮晶晶地问他。
“回去吃吧。”江聿不忍心让她落空。
“好耶！”辛亿坐上后座，“你要骑快点！”
江聿把车骑得飞快（安全行驶速度范围内），辛亿抓着他的外套，风声呼呼地，她根本听不清江圻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辛亿声音超大，“声-音-太-小-听-不-清！”
“我说，”江聿提高了音量，辛亿这次听得一清二楚，“你叫什么名字——”
辛亿松开手，双手围在嘴边成广播状：“辛亿！辛辣的辛！亿万的亿！”
车速特别快，辛亿没坐稳，一下往前靠到了江聿身上，她往后缩了缩，江聿却大声说：“辛亿！抓紧我！我要加速了！”
（二） 2021年7月13日
今天辛亿轮的是晚班。晚上7点到9点。
为了躲热，她在空调房里呆了一天，6点多才叼了根冰棍从楼上晃悠着下来。
前台该和她对接的义工豆豆并不在，赫然坐在工位上的居然是江聿。
辛亿诧异地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豆豆她们呢？”
江聿边处理酒店后台的订单，边回答她：“她们想去看荧光海，拜托我在这里等你过来。”
他说完起身，把位子让给辛亿，自己则坐在辛亿旁边的椅子上。
辛亿一拍脑袋：“你怎么不早点叫我，发个消息也行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辛亿感觉江聿的语气带了一点委屈：“我不知道你住哪间，也没有你的微信。”
“昨天的是前台的工作手机。”江聿指了指电脑上登录着的民宿工作号，和昨天辛亿发消息叫他吃东西的微信号是同一个。
辛亿掏出手机说：“现在加。”她点开的微信是新注册的平潭的手机号，头像是个阳光菇，昵称叫太阳蘑菇，微信好友只有在平潭认识的人和她闺蜜池早。
江聿的网名特别简单：JQ，头像是一张“暗淡蓝点”的高清照。
辛亿有些诧异：“你是天文爱好者？”
江聿点点头：“是。”
辛亿说：“你带单反了吗？门口那片海拍星星特别棒。”
江聿嗓音中带了一点欣喜：“当然，一会儿你下班我们去拍星轨吧。”
“好！”辛亿毫不犹豫地答应后，又迟疑地问他：“我下班要到九点了，会不会太晚？”
“不会，”江聿摇摇头，“九点光污染也会小很多。”
“嗯！”
晚间只有两个客人过来办入住，辛亿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机，不停地切换app，手指无意识地打开数据库，PubMed的图标一出来，辛亿就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该死，立马清掉后台。
她合上手机，用前台电脑放着Jay的音乐，转头看了一下江聿，江聿正在摆弄单反，镜头对着她，她转头和他对视的一瞬，江聿迅速按下快门。
快门“咔嚓”一声，打破他们之间奇怪的安静氛围。
“要看吗？”江聿虽然问了一句，但相机已经被他递出去了。
辛亿接过，两人头凑在小屏幕上看照片，很近。
辛亿是很邻家女孩的长相，不是明艳的大美女，因为不上镜，一直以来也有些抵触拍照。
但江聿这张抓拍的照片把她拍得特别漂亮。
“江聿，”辛亿满意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转过去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好会拍照！”
身处黑暗的阳光菇是用眼睛照亮别人的吗？江圻心想。
很快到了9点，辛亿整理好前台的东西，和江圻去海边。
穿过滩涂的时候，江聿忽然开口，声音通过风环绕在辛亿身边：“我觉得摄影就是在映射人的审美，摄影师发自内心觉得美的人或景，在他的镜头下拍出来，所有看到的人都会感受到美。”
“所以，你觉得我很漂亮吗？”辛亿笑得很大声，短发随风糊住了她的眼睛。
近海处光线昏暗，江聿上前一步，手指轻轻拨开她的刘海，指尖触及到辛亿皮肤的时候她心底一颤。
江聿低头看她。
两双眼睛在黑暗里对峙。
远处的潮水特别高，向沙滩袭来的时候变成了宽大的海浪，在海浪即将没过他们脚趾的时候，江聿说：“接吻吧。”
辛亿双手环到江聿颈后，仰头吻上他，辛亿的吻很轻，很快，很飘忽，江聿心跳如擂鼓。
江聿搂着她的腰加重这个吻，换气的间隙有风吹过，一个长长的，带着咸湿海风味道的吻。
直到潮水没过辛亿的小腿肚。
星星当然是没有拍上。
辛亿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厚厚的遮光窗帘也挡不住夏日刺目的阳光。
她枕在江聿的大臂上，江聿没醒，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把她困在怀里。
昨晚的记忆扑面而来。
她脱力地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江聿肩颈上的汗珠顺着肌肉走向流下去，愉悦感和痛感交织着，接吻时江聿看着她的深情目光，对方性感的喘息声，以及在浴室玻璃起水雾留下的印子。
全都很清晰。
包括情到浓时，江聿在她耳边说的那句嗓音好听的“我爱你”。
辛亿清醒得很，不论男人女人，床上说的话一概不可信。况且，她迟早要走的，平潭，只是她的一次出逃。
但辛亿是个及时享乐的主，江聿似乎也是，她立马就把心中那点不安丢得干干净净，放心享受这一切。
她描摹着江聿的眉眼，心想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看，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理想型。
江聿悠悠转醒，他胳膊发了发力，把她束在怀里更紧了一些。
辛亿有些不满地挣扎了几下，无果，然后作罢。她只要一动，江圻眼睛都不睁就追着她吻，吻到的位置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今天带你去镜沙。”辛亿说。
“不去。”江聿含含糊糊地拒绝。
“那你想去哪儿？”
“就在这里。”江聿的语气变得不容拒绝。
辛亿想把他扒拉开：“快松手，我要工作啊。”
江聿牢牢困住她：“亲一下我就松手。”
辛亿无奈，轻轻亲了一下他，连忙穿衣服回义工宿舍去。
太阳蘑菇看起来像向日葵。
暗淡蓝点看起来像灿烂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