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日,沈府除沈廉和秦雨薇外,阖家在府门前迎着,二小姐沈月清是新嫁出去的,按照规矩,这一年的初二日,小姐要同姑爷同回娘家。
——碧波庭
“夫人,今日小姐回来,您怎么不去看看呢?”翠儿看着正在专心致志浇花的秦雨薇问道。
“她大抵是不愿看见我的。”秦雨薇轻声应道,随手也轻轻摸了摸那盆栽的叶子。
“可是……”
“多嘴。”秦雨薇厉声喝道,似乎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秦雨薇以抱病为由,今日不肯见客。
“夫人待小小姐还比待二小姐好呢……”翠儿小声嘟囔道。
秦雨薇听到了,手上的动作也随之一顿,但是很快她就若无其事地继续浇花。
是啊……她待月儿……真的过于疏淡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性子有些孤僻,但并不是生来就如此,是她冷落了月儿,母女俩的关系才越来越糟糕。
在月儿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她却在心里恼怒沈廉,在月儿长大一些后,她的注意力又全被翎泽吸引,她完全忽略了月儿的感受,却还怪她的月儿不懂事。
午饭过后,沈月清连同丈夫便要告别。
回娘家一趟,却连父母的面都没见到,只靠姨娘张罗着,沈月清心里难免难受,她已经习惯了被忽略,但是在丈夫面前,这让她很没面子。
她只是一个无人顾及的庶女。
连父母都不愿意见到的庶女。
踏出府门那一刻,她有些怅惘地向后看了看,不出意外的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这是永别。
回头的那一刻,却看见秦雨薇站在庭院中,母女目光相对,相顾无言,家丁已然关上了大门……
“咣——”门重重一响,彻底把沈月清隔绝在外。
她有点累了,便径直上了马车。
丈夫已经在马车上等她了,神色有些不耐烦,她不敢说话,只是坐在一个角落,小声地抽泣着。
秦雨薇也被那重重的一声唤醒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想要说什么 ,却发不出声音。眼眶微红,泪水在睫毛上凝结成珠,最终顺着脸颊滑落,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城外竹林
“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夜京墨照旧一袭黑衣,声音冰冷低沉,还略带一点儿不耐烦。
“回殿下,沈廉似乎……直属于陛下。”女子单膝跪地,一身男装,语气间尽是恭敬。
“哦?”
朝中大臣结党之风盛行,倘若沈廉不属于任何一党,他究竟是如何活到现在,甚至进入内阁的?
“臣无能,请殿下责罚!”程潇潇叩首道。
夜京墨冷声道:“不必了。沈廉……我自去会会他。你去告诉风总兵,他可以行动了。”说完,递给她一个小锦囊。
“是。”女子接过锦囊,如一阵疾风,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景竹如今多是武将 ,至于文臣,当年已经被剿灭得差不多了,起事绝不可只靠武将。
几日后——花溪
“小姐,今日是上元节,没有宵禁,可要去城内逛逛?”紫藤今日似乎很是愉悦。
“罢了,哪有多余的银钱买花灯?”沈梦清拒绝道,手中捧着本书,许是天冷的缘故,她的手微微发红。
紫藤见她无心于此,便不再说什么了。
夜幕降临,城内的喧嚣声竟然传到了京郊,偶有孔明灯飞到空中。
“小姐快来院中瞧!天上有好多孔明灯呢!”紫藤在院中叫道。
沈梦清披了外衣,也来院中。
向城内的方向看去,三三两两的孔明灯飞在空中,煞是好看。
“咦?”紫藤疑惑道,沈梦清便转身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去,只见渺无人烟的后山竟也有许多孔明灯,甚至比城内的更多。
映入眼帘的灯越来越多,它们徐徐飞上天空。
「上元灯暖,愿岁无忧」
「长街月满,四海春生」
「四时顺遂,长乐未央」
……
沈梦清正打量着孔明灯上的字,灯太多了,令人目不暇接,看了这个,便又忽略了那个。
“沈小姐,可还喜欢?”清朗的声音传来。
沈梦清回过头去,只见郑祈安一身白衣,随意地坐在屋檐上,正低头含笑看着自己。
“你……”沈梦清看向他,他身后的那盏灯上,正好写着「灯影摇红处,清风知我意」。
“太尉赏了我几十两银子,而银子对我,却是无用,我在京城又别无朋友,只好拿来给沈小姐开心开心。”他笑道,顺势跳下屋檐,落在沈梦清旁边。
沈梦清想起紫藤之前说的话,此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好怔怔地看着他。
紫藤倒先开口了:“多谢郑公子好意,只是我家小姐……”
“无须回报。”郑祈安看着紫藤,认真地说。
紫藤也愣住了,无话可说,她本是此意,郑祈安却早已料到了。
“沈小姐怎的不说话?”郑祈安比沈梦清高些许,见沈梦清不言语,他便俯身问道。
沈梦清见他的脸突然凑近,她的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说不出。
“多谢郑公子。”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开口道。
郑祈安听后淡淡一笑,摆手道:“你喜欢便好了,时辰不早了,我在此处恐对小姐名誉有损,便告辞了。”
“郑公子……”沈梦清突然叫道。
“怎么了?”他回过头,依旧淡笑,“沈小姐以后叫我郑祈安就好了,我这小门小户的出身,公子听着倒是别扭。”
“嗯……”沈梦清应道,竟忘了自己本要说什么。
见沈梦清不再说话了,郑祈安似乎是觉得好笑,转过身,飞过墙头便不见了踪影。
“小姐?”见沈梦清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紫藤唤道。
“嗯?”沈梦清回过神,随后轻声自言自语道,“我早该发现他会武的,他之前带着剑……”
紫藤见沈梦清着了魔似的,心底一沉。
又过了一会儿,城内的喧嚣声渐渐小了,沈梦清却依旧空对着那圆圆的明月出神。
“小姐,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紫藤劝道。
沈梦清只当听不见,她坐在台前,只顾发呆。
突然,门被轻轻叩响了。
“快去开门。”沈梦清回过神来,忙说道。
紫藤暗自思忖,这么晚了,贸然开门恐有危险,又不好违拗沈梦清的意思,便急忙去开门。
“原来是柳公子。”紫藤说道,忙请柳璟佑入内。
沈梦清见是柳璟佑,便起了身,问道:“你怎来了?”
“怎么?我来不得?”柳璟佑见她如此问,便佯装不快道。
沈梦清笑了。
柳璟佑见沈梦清方才席地而坐,便也坐到了院中:“唉,你怎么到了这个鬼地方来了?害得我趁家中都歇息了才得以翻墙来找你。”
紫藤见柳璟佑席地而坐,便急忙去屋内拿了两个褥子铺在院中,让沈梦清和柳璟佑坐在褥子上。
沈梦清听柳璟佑如此说,忍不住大笑:“柳璟佑,不错啊,学会翻墙了。”
柳璟佑看着她,也笑起来:“瞧瞧你,哪有什么淑女的样子,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哦,对了。”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接着便拿出一块玉佩来,“给你的。”
玉佩通体淡黄色,上面刻着“平安”二字。
沈梦清接过玉佩,玉佩质地自然是极好的,她对着月光细细端详起来。
见沈梦清感兴趣,柳璟佑仿佛有点得意,他说道:“这可是本公子亲自雕琢的,选的是上好的玉,用的是上好的刀……”
“确实不错。”沈梦清仰头看他,便命紫藤收下这玉佩,放入屋内。
“你方才……是在等什么人?”柳璟佑想起他刚进门时,沈梦清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若不是月光极亮,他也差点会忽略。
“没有啊。”沈梦清躺在褥子上,懒洋洋地回答。
他才走不久,怎么可能再来呢?她心里是知道的,故而她并非等他,此时也不算骗了柳璟佑。
柳璟佑看她躺下了,自己便也躺下了。
天色虽晚,城内却还有许多稀疏的孔明灯,沈梦清不由得想到了方才的场景……那些灯上的字,都是他亲手写下的吗?
看着明月,她又感到一丝悲凉,她好想娘亲,倘若娘亲在的话,那便好了。
见沈梦清不再解释,柳璟佑便也不好再问了,只是安慰道:“行啦,又在想你那糟心的爹和姨娘?别管他们,这样的上元节,不比在沈府有意思?实不相瞒,我感觉你们沈府阴森森的……”
柳璟佑是个话匣子,虽然沈梦清不怎么回应他的话,但是有个人在旁边絮絮叨叨的感觉真的很好。
柳璟佑又说了很多,最后,他叹了口气。
沈梦清不解:“怎么不说了?为何叹气?”
“我想起了我们幼时,彼时你总爱与我斗嘴……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不爱说话了呢?”柳璟佑坐起身,看着沈梦清问道,收起了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
沈梦清沉默了,她也不知道,不知不觉,她就变了很多。
“柳璟佑,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沉默良久,她说。
柳璟佑站起身,笑道:“好好好,这就要赶我走了?行,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沈梦清也笑了,紫藤送他离开后,沈梦清便回了屋。
她能感觉到自己有了什么想法,可是她不能面对,她必须要给娘亲报仇,她不是顾及其他,她不爱被拘束,她只是,必须要先给娘亲报仇。
——
“今日是上元节,在下想与殿下小酌几杯,不知殿下能否赏脸?”风凌霄坐在睿文府里,与上座的夜昭明说道。
夜昭明笑道:“来人,上酒上菜,本王今日要与风总兵不醉不休!”
偌大的堂厅内,坐着寥寥三人,睿文王夜昭明居于上座,两侧各坐着世子夜怀瑾和风凌霄。
“殿下,”风凌霄笑道,“在下酒量不好,一会儿说出什么酒后话来冲撞了殿下和世子,两位殿下可万万不要当真。”
“自然,自然。”夜昭明应道。
风凌霄一直在他的封地上暗中汇聚兵力,他怎会不知?但是整个西北边疆都靠风凌霄来戍守,他作为亲王却无兵权,除了那几百个府兵毫无势力,只能忍气吞声。
所以对于风凌霄要说的话,夜昭明也有了一定的猜测。
几杯酒下肚,风凌霄看起来仿佛真的已经醉了,他说道:“世子本领过人,十七岁便已经垄断了京城的酒楼和糕点铺,想必如今的睿文府已经富可敌国了?”
“富可敌国不敢当,风伯伯过誉了。”夜怀瑾淡淡应道。
不错,醉仙楼是他的,五芳斋也是他的,七年前他为此忙得不可开交,不过近几年,酒和糕点的生产,售卖都已经有了一定的程序,不需要他再亲力亲为,他只是坐在府中收银子罢了。
彼时他不过是个十岁的少年。
大顺朝对于亲王的管辖是非常严厉的,不许离开自己的封地,但是夜怀瑾彼时仅仅十岁,夜照兮看他真心想干出点名堂,便许了他五年的自由身。
“如今前线战事吃紧,朝廷的军饷又远远不够,西北毕竟是殿下的封地……”
“风总兵不妨直说。”
“不知殿下能否拨点军饷给前线?”
夜昭明眯了眯眼睛,他这是想拉自己上贼船?
夜怀瑾也看出了风凌霄的意思,便说道:“父王,儿臣身体略有不适,先行告退了。”夜昭明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风凌霄,”夜昭明站起身,走向风凌霄,最终站在了据他两步远的地方,“拨了军饷,本王能得到什么好处?”
风凌霄看起来醉得更厉害了,他一边喝酒一边应道:“殿下,西北是您的封地,军饷不够,士兵们必定没法好好作战啊,到时候敌国来犯……”
“你在威胁本王?”夜昭明向前跨了一步,脸上浮现出一些怒意。
“不敢不敢,在下说的可都是实话。”风凌霄说,“殿下怎么不喝了?这酒可真是上品啊……”
夜昭明赌气似的一口气喝光了手中的酒,他又低声问道:“风凌霄,你在替谁办事?”
风凌霄一脸茫然:“我身为陛下的臣子,自然是为陛下做事啊。”
“这便对了,陛下的兵,理应陛下养才是。”夜昭明笑道,脸上的怒意也消失了。
风凌霄喝着酒,心中立马有了计较,莫非夜昭明这个闲散王爷也不老实?他这话……竟有点拉拢自己的意思。
「我的兵,我才养」这才是他的潜台词。
“睿文王不也是陛下的臣子吗?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都是为了陛下,为了社稷吗……”风凌霄抿了口酒,眼神迷离,仿佛醉得厉害。
难题又回到了夜昭明手中,夜昭明盯着风凌霄的眼睛,却只能看出一些朦胧的醉意:“风凌霄,本王答应你。”
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你要跟我一起造反吗」,夜昭明几乎是被威胁入伙,倘若他不加入,风凌霄有可能放任贼寇入关,受害的是他的封地,倘若他拒绝了,风凌霄的问题却又刁钻,他便有了不愿为臣之嫌。
风凌霄见目的达到,便也不再纠缠,以大醉为由回了军营。
军营——
程潇潇正在大帐里等着风凌霄,只见风凌霄一脸欣喜地回来了,他从衣襟里拿出那个锦囊,说道:“殿下可真是神,连睿文王说什么都算得一清二楚,我的那些话完全把睿文王步步紧逼,他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程潇潇见风凌霄开心地像个小孩,也笑了:“殿下神机妙算,我们都是知道的,这下军费不愁了。”
风凌霄点点头:“军费搞定了,接下里还有许多事……”
“之前活捉的那些贼寇呢?”程潇潇问道。
“收编了。”风凌霄说。
“信得过吗?”
“放心吧,他们都是被强行捉来的壮丁,过的日子也比我们的兵苦得多,有时候饭都吃不饱,我给他们提供吃穿用度,他们已经感激不尽了。”风凌霄说,“立功者另有赏赐。”
风凌霄毕竟是作战多年的老将,对于这些还是有经验的。
程潇潇应下来,便要离开,风凌霄劝道:“潇潇,你身体吃得消吗,京城西北来回奔波,不妨明日一早再走。”
“不必,殿下还在等我。”说完,她便如同一阵疾风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