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务堂。
几盏油灯点着,郭师姐如同一尊不会动的雕塑,从浮云卷霭,坐到明月流光,任何人只要想寻她,她总在这里。
“师姐,”冉旭秋礼貌地敲了敲门。
郭师姐微微颔首:“有什么事吗?”
她和冉旭秋说话的语气比前几日多了几分的冷淡,但嘴边的微笑却如往常。
“我想问一下,明日雪月楼楼主他们住进白月宫,弟子能否去帮忙接引?”
郭师姐按住眉心:“你想去?”
冉旭秋认真点头:“我得去。”
郭师姐温声道:“我记得我让谷雨叮嘱过你了,雪月楼楼主性情古怪,并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你要不再考虑一下?”
冉旭秋回得坚决:“我得去。”
这句话听得太古怪了。
但郭师姐毕竟是郭师姐,颇解人意,虽然看着心有疑虑,可并没有多问些什么,仅仅沉吟了片刻,就从身后的箱柜里翻出了一张小牌子。
这张小牌子和出门的令牌不同,更像是圆圆的薄片,只在上面特殊刻了一个月字。
“明日拿着它去梨花园等着,内门的鹿仁济和鹿仁宜都会和你交接。”
冉旭秋离开外务堂的时候忽然顿了顿,她回头看了一眼郭师姐,对方仍然穿了和众人一般的白色弟子服,撑着头坐在木椅上,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平静,就好像——
“郭师姐,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的,对吗?”
冉旭秋定定问。
靠墙的灯被风吹灭了。
郭师姐垂眸,在黑暗的侵蚀下,那张温柔良善的脸变得极是陌生,她看着冉旭秋,心平气和地说:“雪月楼的掌柜活着的时候人算不得好,眼高于顶,但他千不好万不好,总有一点是好的。他嫌贫爱富,却不曾以强凌弱。”
“然而这样的人,竟死了。”
“是因为他错放了一个人上楼。”
“我想,若我是那个间接导致他死亡的人,听了这件事后一定会坐立难安。”
“我一定会想,我能趁着南无竹来的时候,为着这可怜的掌柜,做些什么。”
夜幕四合,周围静地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冉旭秋的脚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
她以为自己前日混入雪月楼的事情天衣无缝,但没想到白月宫内藏龙卧虎,有人稳坐内堂看似不问世事,实则比顶头上的人,看得都要多,都要明白。
可郭师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单她知道,还是白月宫宫主也得了消息,授意郭师姐在这里点破,如果是,白月宫想要做什么,如果不是,郭师姐背后又站着谁…
桌台上的灯也被风吹灭了。
郭春月好整以暇地坐在黑暗的桌台后,她观察着面前的姑娘,她从见到冉旭秋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对方很有意思,分明是低贱之地出来的犟种,偏偏背脊挺得比他们这些自诩体面的人还要直,让人看了就想折断。
须臾,郭春月听见冉旭秋答道:
“不,郭师姐。”
女子声音如淬冰的寒刃。
“是雪月楼楼主让他死的,不是上楼的人。”
郭春月瞳孔骤缩,她脸上带了十二年的假笑,终于在此时崩裂,出现了近乎于惊愕的情绪。
她想过的对方的很多回答。
或是愧疚地认错,或是心虚的推责。
但她没有想到过,冉旭秋的陈述竟是这样的坦然,就好像明晃晃地在说:杀掌柜的人不是我,所以我不曾坐立难安。
郭春月比起谷雨等人,她知道冉旭秋的来历,知道对方就是宋若霞那个逍遥门的师妹,她也听过冉旭秋视十万两黄金为粪土的事情…
所以她本以为,冉旭秋该是个很有江湖气的人。
不一定正直,也不一定良善,但是大约该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临行一刀还要仰着头大喊“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侠客。
现在看来,不仅不是,还截然相反么?
…
次日,烈日炎炎。
站在屋檐下的鹿仁济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戳了戳旁边的鹿仁宜,“我怎么有点担心呢。”
鹿仁宜:“有什么好担心的?”
在他们两人面前,蹲着一个蘑菇状的小包。
是冉旭秋。
她身上套着的弟子服已经被同寝的朱姑娘改的合身了,背上背了一把名不经见的骨伞,刚刚在鹿仁济和鹿仁宜跟前听着一会接引南无竹的注意事项,以及什么该说什么不能说。
“你看这位师妹沉默寡言的模样,一会肯定应付不来雪月楼那帮心眼子,万一到时候不小心惹了南无竹这老东西,可不就惨了。”
沉默寡言?
冉旭秋倏的抬头。
她想通过灵动的眼神来向这位师兄证明自己的机灵。
熟料看清她面容后,对方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你这脸上是怎么弄的!”
冉旭秋摸了摸脸。
先前雪月楼南无竹曾见过她,当时她只在脸边贴了两绺胡子,于是保险起见,这一次她先拿红梢药研磨涂在脸上,夜敷几个时辰,第二天敷过的地方就会像过敏了一样起疙瘩。
鹿仁济长吁短叹:“我昨日分明叮嘱了郭春月,让她把这个任务交给个齐整孩子,省得到时候被那些个以貌取人的雪月楼家伙挑刺,你看看她给我挑的…”
为了顾及眼前人的自尊心,鹿仁济压低声音道:“怎么是个坑坑洼洼的。”
冉旭秋:“…鹿师兄。”
她道:“你可以大点声,我听得见。”
正值此时,雪月楼的人终于来了。
为首的是雪月楼楼主南无竹,他身穿着一袭红裳,风骨峭然,虽已三十出头,眉眼却仍不见老气,唇若红莲,面如琼枝,身上并无显眼的武器,只有腰间挂着二十四枚花笺。
他两侧分别跟了两个雪月楼弟子,衣服一个烟绿一个荷粉,三人极是招摇。
烟绿裳的雪月楼弟子还未走进,就冲着冉旭秋几人轻哼:“波月你看看他们,白月宫真是没人了,就这种丑八怪平时宫主多看一眼都嫌眼脏,结果来了你们白月宫,居然还是批发的。”
荷粉色的那个瞥了一眼冉旭秋,跟着冷笑道:“谁说不是呢,竹烟你瞧瞧这个,”波月指向冉旭秋,大声道:“别人是脸上长了个疤,就她是疤上长了个人。”
鹿仁济闻声怒发冲冠。
冉旭秋再怎么磕惨,也是他们白月宫的人,哪里容得上这群雪月楼的丧家之犬狗吠!
鹿仁宜更是面色一沉,她撸起袖子:“你们这些人瞎说什么呢?会不会说话!要不要老娘教你们做人!?”
竹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然后迅速地躲到了南无竹身后,阴阳怪气道:“嗨呀,这就是白月宫弟子吗?仗势欺人,连一句实话都不让别人说。”
冉旭秋摁住了想为她出头的两个师兄师姐,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快走,不要惹事。
两位师兄师姐到底顾忌着竹烟、波月身后的南无竹多些,于是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悻悻离去。
竹烟:“丑人多做怪,奇了,难道她以为卖个好,我们楼主就会看上她?”
波月:“我看她一直不说话,估计是个哑巴。”
“呵,”一直寂静的南无竹终于出声,他抚了抚袖子,叫住两人佯装良善道:“好了,竹烟、波月不要再说了,在别人的地盘上懂点眼力见,有残缺又不是她的错,兴许是生来就这样的,丑已经很可怜了,再加上是个哑巴,再被人嘲笑的话,万一想不开自寻短见了怎么办?”
竹烟、波月对视一眼,均憋笑。
“是,楼主说的是。”
靠呗,冉旭秋默念了句脏话。
她想,成立业真是瞎了眼。
这位才是个唱大戏的,还是专唱白脸的。
继续走了半个时辰,在主仆三人夹枪带棒的话语攻势下,冉旭秋仍未开口,她觉得脸上拿草药汁画的伤疤有些痒,但又不能用手去抠。
“你好像很讨厌我?”
又转过了一个眼熟的楼台,还没走到目的地。南无竹先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走在前面的冉旭秋。
她现在带他走的路,刚刚已经走过一遍了。
很难让人猜不是故意的。
冉旭秋装没听见。
下一瞬,南无竹身形一动。
冉旭秋看不出他用的是何等轻功,只是在鼻尖嗅到一股奇特的暗香之前,对方就已立于她身前,轻一挥袖,甩出三枚花笺。
“铛铛铛”地三根尾长带针的花笺分别朝着她额前、腰腹、足尖而去。
用力狠辣,角度刁钻。
她闪避不及,抽出了背后的骨伞。
厚重的骨伞张开,三枚精巧的花笺如陷入了棉花般软软地弹了出来。
然后嘎哒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冉旭秋甩了甩被震麻的手:“你有病?”
“原来不是个哑巴,”南无竹抱臂挡在前方,他答非所问:“很少有人能躲过我的梅花三问,而能躲过梅花三问的,不该是一名记名弟子。”
凉风起,南无竹眼睑下垂。
“前面有一句话我说错了,”他声音越轻越柔,冉旭秋心中就越警惕,她能察觉到对方此刻看自己的视线,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你并不是讨厌我,但你想杀我。”
“年轻人,”南无竹笑意冷凝,骨节修长的手不知何时已经笼罩在女子脆弱的脖颈上,然后一点点收紧。
冉旭秋内力被对方封存住,腿脚软绵绵地悬空,她渐渐喘不上气了,视线也变得模糊,只能模糊地听见对面的人平静问道:“为何想杀我?我虽算不得心慈手软之辈,但我素来算得上斩草除根,你既不可能是我哪个仇家的孩子,又与我素未相识,为何——”
“会有这样浓烈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