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林城天黑得早,不到酉时,天已蒙蒙,晚霞瑰丽。
两人起身往回走。
影子拉地很长,曲富贵闷声跟在冉旭秋后面,地上铺着的路算不得平整,偶尔有些碎石,曲富贵就专挑这些碎石踢。
许是也觉得没意思,他停下了,伫立在原地,不肯向前走。
冉旭秋回头:“踢够石头了?”
曲富贵:“没够。”
他泄愤似的,又重重往前一踢,黑不溜秋的石头咕噜咕噜滚向前,撞到冉旭秋的脚后跟后又停下了。
“你在生什么气?”
冉旭秋实在算不得一个会带孩子的人,她眼皮一掀,“有话直说,别让我猜。”
曲富贵:“你去见了宋若霞。”
冉旭秋:“嗯。”
曲富贵:“她看起来混得不是很好,你还帮了她。”
冉旭秋纠正他:“我动机不是为了帮她,只是顺便。而且…她混得很好,曲富贵,若当初走的人是你,你未必能在几年内坐到她的位置。”
“你的话里还在护着她!”
曲富贵瞪大双眼,咬牙恨道:“可惜我没走,可惜当初忘恩负义走的那个人不是我!那年白月宫找她的同时也找了我,他们说我根骨绝佳,不应耗在北疆蹉跎;他们还找了师父,说以他的心气,不该在一次走镖失败后就退出江湖…可是我们都没有跟着白月宫走…只有宋若霞跟着走了…你知道的…”
曲富贵声音哽咽:“我凭生最恨背叛。”
同是孤儿出身的三人,曲富贵与宋若霞、冉旭秋两人不同,他是养到五六岁的时候被人丢出来的,之前冉旭秋曾经猜测过他是还记得自己身世,所以才会对被丢下格外不能介怀。
现在看果真如此。
曲富贵吼完后,树枝阴影里看见冉旭秋盯着他的眼神阴恻恻的,他心里忽地很是悲凉:看吧,每次一说大师姐有什么不好,她都不会听的。人心永远都是偏着长的…
他早该明白的。
曲富贵垂头丧气地低头盯着自己脚尖。
却忽然感觉头被轻轻地拍了一下。
冉旭秋像哄小孩一样对他说:“我知道的。”
垂落在少年身侧的手从紧绷的拳头状态松开,曲富贵扯着冉旭秋衣角来回晃,扭捏道:“你知道就好,我也不是针对她,只是气不过。”
昏黄的光下,冉旭秋心中稍软,她刚想再说几句,就听见对方压抑克制的声音:“何况你若是实在想要一个师姐,那我也能当你师姐,不要再去管宋若霞了,她不配!”
冉旭秋:“…”
你是真的倒反天罡。
软下的心肠又硬了起来,她面无表情地把衣角抽回并附赠了一脚。
“等等,”冉旭秋思考了一下曲富贵刚刚说的话,敏锐地发现了一个以前被她忽略的事,困惑后没忍住问道:“咱们宗门如果当初,你、师父、大师姐都被邀请过了,为何我们不干脆一起搬来白月宫呢?”
“…”曲富贵拍拍衣服的灰,幸灾乐祸道:“逍遥门一共四个人,你猜唯一一个没被他们看上并邀请的人是谁?”
没错!自信点!
大胆猜!
冉旭秋面无表情附和道:“真的好难猜啊。”
总不能、是她吧、阿吧阿吧阿吧…
靠呗。
连曲富贵都被看上了,凭啥瞧不起她!
临到白月宫两人分别的路口前,曲富贵叫住冉旭秋,他伸出手掌,月光微凉,照在他掌心上,放着一个很好看的紫色穗子,上面还挂着一串玉珠。
“诺,给你买的,可以挂在伞把上。”
冉旭秋接了。
她心下稍动,就听见对方凉凉道:“不用太感动师姐,这是在你去找宋若霞的时候,你师弟我一个人,拿着身上仅剩的银子,忍受着店小二的白眼,去了虎林城‘最好最贵’的铺子,给你挑的伞穗。”
冉旭秋:“…”
糟糕。
别说了,别说了,良心已经在痛了。
“我会一直戴着的。”
师姐这样承诺师弟。
这个时候他们还太年少,忘了一直就是一辈子。
晚霞辉煌,少年心气,怎知天高地厚。
谷雨回来的比冉旭秋晚,几乎是踩着宵禁的点。
她回来后先把头上插的一堆钗子都撇了,然后咕嘟咕嘟地喝了一茶碗的水,“可算是活过来了!”
冉旭秋:“今日很累?”
谷雨:“何止是累!我真是受够了,每次接了这种任务,头上就要顶着几斤首饰戴一天,还不敢磕了碰了,我宁愿去帮村里杀猪,都不想干这个活。”
见众人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谷雨又神神秘秘道:“不过,今天临到了让我赶上了一件大事,你们都凑过来,我细细讲,莫要外传。”
“我不是跟着宋师姐去了雪月楼嘛,到了一个隔间前她进去了,然后我在外面等她,等着等着就无聊了,于是我和柳红聊了会天,转头就听见隔间里爆发出一声尖叫,很像鸡被杀之前的叫声,我没忍住,偷偷透过缝看了一眼,”谷雨声音倏而放轻。
她道:“是雪月楼那个圆脸掌柜死了。”
“血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流,屏风上也全是被溅到的血。”
“杀他的人,我没敢细看,只大约看出是个穿得很花哨的男子。”
“然后这个男子出来后看着我们就笑,笑的很妖气,他给了我们两人花签,让我们以花签为凭去命令下面的人锁楼。”
谷雨压低声音:“你们猜这个男人是谁?”
“他竟然是雪月楼楼主,那个笑面虎!”
“当时我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回来的路上,我听宫主说才知,居然是有个假扮跑堂的狂徒——”
冉旭秋铺床的手微微一抖。
“为何叫跑堂为狂徒?”
冉旭秋镇定道。
谷雨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不叫狂徒叫什么,听宫主说,这人让武林盟主、雪月楼楼主、血人鬼通神三人都吃了他的口水,这还不狂徒,什么叫狂徒?”
“什么?!”
众人惊呼,关注点却错了:“武林盟主都是四旬老登了,他也下得去手?”
一旁冉旭秋安详地躺下。
不信谣、不传谣。
雪月楼狂徒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记名弟子罢了。
次日天亮,冉旭秋被人从床上拖了起来,拖她的人双手穿过她的胳肢窝,像拖货物一样,那她捞到了练武场。
“…不是说今日休日么?”
她揉松了一下双眼,怔愣地看着练武场。
人、人山人海人挤人。
好多人。
“休日什么休日,”谷雨插着腰,呵斥道:“昨日还没玩够吗?今日要开始练武了,躺平躺平,就知道躺着,像你这样的,几时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江湖人——”
见冉旭秋仍如死鱼一般瘫在地上不动,谷雨又压低声音:“我知你是王长老的亲戚,但旁人不知,前几日你拳打老者脚踢幼童的名声已经在门内弟子们里传出来了,有不少人摩拳擦掌,要和你比上一比,你若不练起来,岂不是坐立挨打?”
冉旭秋听后身板慢慢挺直,“拳打老者?”
“脚踢幼童?”
这说的是谁。
她怎么完全不知。
“你啊,”谷雨语速飞快地解释:“王长老年过五旬,算老者吧;被你定住的巡逻弟子尚未弱冠,不算青年,那就是幼童了。”
“…所以?”
“所以,”谷雨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群情激愤,你算是惹了众怒,不练武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其实原本也不至于如此的。
众人不曾真的把王德财当作五旬老叟,也不曾真的把那些十七八岁的青年当作幼童。只是前几天谷雨关于“冉旭秋是王长老”亲戚一论影响甚远,所有人都以为冉旭秋是走后门才入的白月宫,心里俱不服气。
谣言便愈演愈烈了。
冉旭秋哑了音。
她老老实实地跟在谷雨后,悄悄混进了练武场。
“这些都是记名子弟么?”
冉旭秋指着其中看着比较厉害的一撮,悄声问谷雨。
谷雨:“看衣服,他们的月牙半满且袖在袖口,是外门子弟,诺,那个你看见了吗,在肩膀上纹了个满月的,就是内门师姐。”
冉旭秋若有所思:“记名、内、外三门都是按照实力划分的么?”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谷雨道:“三年一届比武大赛,连胜九场的人就会从记名生成内门,所以他们这几日才拼着去练。”
冉旭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夜颂流去年是什么名次?”
“你问少主啊,少主三年前止步于八强,那时他才十五岁,最出名的一场三剑胜了河西穆天元,鬼通神都评价说有宋生当年的风范,在江湖上的封号就多了个小剑祖。”
冉旭秋:?!
她听过的名字很少,独一个宋生,她是真知道的。
昔年剑祖宋生,一人一剑,单枪匹马,往返匈奴阵地十二次。最后一次,宋生单手提着可汗的头,衣未沾血,靴未履地,马未受惊,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匈奴城池,无人敢阻,无人能拦。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而宋生,就是如今公认的武道第一。
如果,夜颂流真的有这么厉害的话。
冉旭秋心中多了几分的凝重。
那几日之前的那次交锋,他就是在隐藏实力。
她微微吸气。
白月宫少主,果真恐怖如斯!
前面谷雨还在说着什么,冉旭秋心不在焉地低着头,直到她听到对方又说了个熟悉的名字,才缓缓回过神。
“…对了,郭师姐托我嘱咐你,这几日不要瞎逛。雪月楼楼主南无竹要提前来了,他是出了名的脾气古怪,但这男人皮囊好,实力高,一些无知少女们便如飞蛾扑火的靠近他,最后下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白月宫负责比武大赛事宜,所以提前会安排一批有身份的人住进来,监督这次大赛的运转。
雪月楼楼主便是这类人。
“冉旭秋,”后头没了操练声,谷雨奇怪地回头,“你怎么不继续了?”
阴影里,冉旭秋脸上的表情明明灭灭,谷雨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陌生。
冉旭秋:“你先练,我找郭师姐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