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七年隆冬,大抔大抔的雪纷纷扬扬落着,建康城被掩在雪色中,模糊了往日凌厉威严的线条。
如此大的雪,在建康十年难见。
午夜子时,宵禁已至,御街上空无一人,除却呼啸的风雪,只余些依稀可辨的踏步声——禁军正在城中巡逻。
今夜可不太平。
原因无他,公主失踪了。
仪月公主李蓉,是豊朝少帝唯一的亲姐,姐弟俩互相辅持多年,传闻隆裕帝对其姐分外信任,凡有决定,必要与公主相商。
是故朝野上下,凡见公主者,无不毕恭毕敬。
而就是这么一个犹如天上仙,遥不可及的公主,就在几个时辰前离奇失踪。
一时间,京城禁军齐齐出动,满城上下寻找公主下落,却一直到了午夜也毫无踪迹。
此时,就在和巡逻禁军一街之隔的街道上,一女子挟着残破凌乱的衣裙,踩过覆雪地面,狂奔着向前。
夜无月色,风雪弥漫,她一身鹅黄大袖衣裙,其上琳琅相撞,发出叮铃声响,裙裾间金色暗纹泛着细碎的光,虽然狼狈,却还是能看出她一身华贵的气度,绝非凡人。
宽大裙摆扫过雪地,扬起片雪,她犹如暗夜中轻灵震翅的灵蝶,夜奔而来。
呼吸急速而破碎,绫罗感觉自己胸口快要呕出血来,一张苍白如白瓷的小脸上,挂着两道清泠泠的泪痕,这是过度惊惧而流下的泪。
她数次朝身后望去,脚下步子不停,像是生怕被背后的东西追上。
她太害怕了。
“站住!”
身后传来喊声,巡逻的禁军看见她了,毕竟这一番形容不论在何处都过于显眼。
“前方何人,速速止步!”
禁军统领微蹙眉,压心住中狂喜。找到了,被他找到了。那远眺的目光中带着浓浓野望,他拉弓上箭,臂膀绷直,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他收到上面来的意思,全力追捕发疯的公主,只要能抓回公主,生死不论,而他小小的禁军统领,官位必然水涨船高。
两支冷箭斜插进雪地,几乎就要触到绫罗抬起的脚跟。
“啊——”
精神过分紧绷的女子,被一点点风吹草动吓得不轻,她腿下一软,跪在地上。霎时扬起的雪雾扑进口鼻,落进微敞的衣领,冻人肌骨。
两支箭?
禁军统领扭头一瞧,眸中狠厉毕现。是身后一个小卒妄想邀功,和他同时射了箭。他怒上心头,抬腿便朝人心口踹去。小卒如断线风筝飞出数丈远,连辩解机会都无,喷出一口鲜血。
“什么货色,和老子抢功?”
教训完小卒,再去看那雪中佳人时,却找不到她踪迹。
他脸上横肉一跳,下令:“继续追。”
绫罗虽被那两支冷箭吓得不轻,但也没有完全失去行动能力。
她知道一直跑下去不是办法,需得找个稳妥的地方躲藏,才能挨过这漫漫长夜。
绫罗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被追捕,她有记忆开始,就身在一座废弃的庙宇之中。关于她是为何会出现在那里,自己又是谁,她一概不知。每次想要回忆,头便开始剧烈疼痛,犹如刀斧劈凿,疼得几欲抢地。
她不敢再想,只想着逃命,尽快摆脱这些穷追不舍的官兵。只是…天大地大,她失去记忆,又该往哪里逃?
雪落不停,她穿过街道,竟奔到御街,两旁楸树高耸覆雪,掩住身后高门院墙。绫罗不知,这御街上居住的人非富即贵,大多都为世家大族,乌衣子弟,她逃到此处,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天地寂寂,风雪声和喘息声应和着,声声催命。
不远处出现一辆华贵马车,两匹好马牵拉,流苏车帘晃动中,车内某一身影分辨不明。
绫罗胸中出现一股诡异的情绪,酸涩,痛苦,恨,与熟悉……
她迅速捕捉到这诸多情绪中的一味,她对这辆马车,或者这马车中的人感到熟悉。既然熟悉,那很有可能可以帮她。
雪海沉浮的建康城中,狼狈奔徙了一夜的女子头一次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犹如浮木,犹如明灯。
另一边,马车内。
其内男子峨冠博带,一身玄黑色宫装气度不凡。狭长凤眸中幽光流动,看不出情绪,眸色浓黑如墨翻山河。
他轻轻拢袖,动作悠然地用块干净帕子擦手,不一会,帕子上便沾染血迹。
男人的手上皆是血,玄色衣袍上也血迹斑斑,只是夜里无光,看不分明,只有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其间。
轿帘微动,珠帘碰撞,有清脆声响,在夜里清晰入耳。马车外立马传来禀报声:“相爷,有个人。”
若是寻常路人,自然不值得柳竹特意停车禀报。
裴忌撩开珠帘,远见一女子拖着逶迤华贵鹅黄色长裙,如一只轻灵的蝶,越来越近。那张容色倾城的小脸上,满是惊惧,过于苍白的肤色几近透明,让她甚至要和风雪融为一体。
如此陌生的她,裴忌从未在她的脸上看见过如此鲜活的神采。
那高不可攀,冰清玉洁的仪月公主,是登上九天瑶台也不可攀折的人物。多年以来,公主扶持少帝夺权,和裴忌之间多有龃龉,说是仇人也不为过。
“相爷…这…”
柳竹不识公主样貌,只当是个逃命的寻常女子,只是这女子容颜过于美艳,让人难以忽视,难以将她想作普通人。
难道是哪家青楼里逃出的妓子?这副尊容,实在不像是良家闺秀。
裴忌没有动,只是兀自将车帘掀着,遥遥注视。
这样子十分反常,柳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实在拿不准相爷的意思。
“大人…大人!救命…救命啊。”
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犹如伽蓝晨钟敲在裴忌心上,那掀帘的手陡然一颤。
她已经跑近了马车,一头扑在车辕上。无光夜色中,她扬起一张惊慌惨白的脸,汗涔涔的脸颊晶莹,脆弱得像是要随时消失一般。
那猫儿一般的杏仁圆眼抬起,水泠泠的眸子里写满恐惧不安,和一股子坚韧求生的志气。
“大人…您给我一个落脚地,让我呆上一晚就成,来日我必定结草衔环相报。”
“你这女子,知道我家大人是谁吗?”
她眼中再次显现出惊慌,手死死抠住车辕,指甲快要抠断了。不论如何,她已经抓住一线希望,是死也不会放手。
哒哒脚步声传来,整齐划一的声音,不用想就能知道是巡逻的禁军来了。远处一行人马走进,绫罗惶惶回头,神色更为惊惧,几乎哀求地看着那马车上高不可攀的男子。
裴忌终于动了,如梦初醒一般,他抬手将车帘拉得更大。
“上来。”
绫罗动作一顿,旋即反应过来,他竟然真的同意救自己了。没有想明白原因,她只当这个给她带来奇怪心绪的男子是在大发善心,连忙爬上马车。
柳竹愈发疑惑,相爷怎的这么爱多管闲事了,难道是被此女子的美色所俘。可不应当啊,旁人不知,他还能不知?相爷这一路走来脚下只有尸山血海,红颜美色于他而言最是无用之物。
怎么今日....
绫罗迅速上马车,蜷缩在车厢一角实在不敢动弹,她将头埋在宽大衣袖当中,敏锐注意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别怕。”
一道清凉的声音,无甚情感,但似乎是在安慰人。她心中又升起一阵战栗,此人和她究竟有着什么旧前程?抬头去瞧那高处的男子,顿时浓浓的血腥气扑鼻,让她忍不住犯恶心,蹙起眉头。
“将耳朵捂上。”他道。
绫罗一愣,不知他这话的缘由,但自己身家性命都在他手,她只好照做。
男人却没有再看她,衣袖一扬,将她身形挡在堆叠的广袖之下。
“车内何人?”是那个禁军统领的声音。
“放肆!也不睁开狗眼好好瞧瞧,冲撞贵人,你十个脑袋不够砍的!”柳竹放声。
禁军统领自然知道,能乘这种马车的人非富即贵,但公主失踪,陛下已然大发雷霆,他此举是奉命搜查,就算再是显贵,也应当要给几分薄面。思及此,不由得挺挺胸,有了三分底气。
他探头去瞧那珠帘之下的人影,想去看清车内到底是何方神圣。那女子就是在这条街上消失的,最有可能躲藏之地,就只有这辆马车了。
车帘被挑起一些,裴忌冷眼朝外看去,玄黑色官袍透出森森威严之气,他没有说话,只是给车外的柳竹递了个眼色。
柳竹心领神会。
而几丈开外的禁军统领却登时瞪大眼睛,颤着声音道:“裴...裴...裴相。”
“见到我家大人还不行礼?”
“裴相恕罪,是公主失踪,下官受皇命搜查,望裴相见谅。”他双手颤抖,只好硬着头皮将皇命搬出来,企图蒙混过关。
但裴忌焉是能被随意蒙混之人?
“公主?”他嘴角挑起一笑,“本相刚从蒋家回来,未曾见过什么公主。难道你见到了?”
统领道:“未未...曾。”
当今朝堂之上,所有人都知道,裴相才是朝中真正说一不二之人,其手段之狠辣,权势之大,不是他一个小小禁军统领可以冒犯。前日蒋家得罪相爷,当天就被判了个满门抄斩,如今掐算时间,怕是一家十几口具成了相爷刀下亡魂了。
“既然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还不赶紧滚!”柳竹出言呵斥。
“是是。”
眼看着禁军统领带人走远,柳竹眼睛微眯,手悄然握上背后两把弯刀。
能在相爷手上安然逃脱之人,还没有出生呢。
随即,双刀祭出,划破风雪肆意的天幕,在空中划出两道弯曲的弧度,飞向远处那十几人的禁军队伍。
凄厉喊叫响起,刀锋划破肌肤的声音,热血喷洒的声音不绝于耳。队伍脚步声停,只留下满地尸体。
双刀盘旋而归,被柳竹双手稳稳接住,他开怀一笑,满意地看了眼手中双刀,将刀别在身后。
“相爷,我们现在回府吗?”
“嗯。”
马车摇摇晃晃向前。车内,裴忌撤下衣袖,露出那蜷缩在角落的绝色女子。
绫罗还听话地捂住耳朵,抬头见他神色如常,终于才缓缓拿下捂住双耳的手。
她道:“他们....”
他道:“走了。”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她心气陡然一松,肢体瞬间无力,虚虚地滑在地上,小口小口喘着气。
良久,才反应过来,出声道:“多谢大人相救。”
此时,马车停了,车晃动几下,那端坐的男人没有开口,而是接过柳竹递来的一块干净帕子,在绫罗不解的注视下,他将那干净的帕子叠成一长条,覆在她皓腕之上。
他随即率先下了马车。绫罗实在掐不准他究竟要做什么。
恩人救她于水火,她究竟该如何报答呢?
一阵静默之后,车帘被挑开,伸进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为何,绫罗抬起自己手腕,手腕当即被男人的大手握住。
他隔着手帕牵住她手腕,动作轻慢地将人牵下马车。
绫罗抬头,大雪簌簌落下,天地一片清白,眼前朱门高大巍峨,牌匾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裴府”。
她肩头一沉,一件宽大的鹤氅落上她肩,呼啸的北风被阻隔在外,氅衣温暖而厚实,而牵住自己手腕的这只手却似乎更暖——哪怕隔着一层帕子。
只听男人嗓音低沉好听,缓缓传来,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道:“手上污秽,恐怠慢夫人。”
这是...在解释他在她手腕覆帕子的原因。
接着又是一句:“夫人省亲久久未归,为夫甚是忧心。”
绫罗猛然抬头,脑中有金石撞击之声,一股蓬勃的血液自她心头涌出直奔向头颅,那被紧攥的手腕上犹如被覆上一块烙铁。
他...他说什么?
夫人?
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