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罗怔忪中抬头,去看身侧男人的样貌。
他生的实在俊美,冷峻的气质里带着锋芒,犹如一把上好的玄铁宝剑。身居高位浸淫多年,刻进骨子里的上位者的气度,让人不敢亲近。但此时,裴忌稍稍偏头,朝她投来一道温热如水的目光。
绫罗心中一热,一颗心好似飞到天上,那异样的感觉再次传来,酸涩,痛苦,恨,与熟悉。
一旁,柳竹则早已经看呆,自家相爷洁身自好多年,从来只将美色当做红粉骷髅,何时娶过妻,何时对一个女子这样过?柳竹心中顿时冒出几十本烂俗的话本子,“风雪之夜,金风玉露,一见钟情…”难道…相爷对此女子一见钟情了?柳竹不敢相信得皱起脸。
裴忌没有理会旁人的不解,在她头顶撑起把伞,牵着绫罗的手腕,拉着她往里走。
他将她护得很好,撑伞的动作虽然稍显笨拙,却还是将那伞的一边朝她倾斜,不光遮住雪粒子,也挡住刮擦的寒风。
两人穿过裴府空旷的庭院,穿过正厅,穿过花圃,一路上,绫罗数次抬头看他,却只见他一张神态自若的侧脸,行走间好似闲庭信步。
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个自称是她夫君的男人,真的是她夫君吗?那她又是谁?
两人来到一进小院,院门匾额上有三字“惹云斋”。
风雪更盛,庭院满地覆雪。这是个华贵精致的院子,就算被雪遮挡住了大部分样貌,也能看见其中品类繁多的草木,和雕梁画栋的建物。
两人进庭院廊庑下,裴忌收伞,将扇面多余的雪抖落。他推开小院子的门,径直走向屋子,熟练地找到烛台所在,烛火燃起,屋中场景徐徐在绫罗面前展开。
裴忌好似忽略了她的犹疑,见她依旧停留在屋外也没说什么,只是朝她抬手。
“殿....夫人,请进。”
绫罗踏进门槛,先是闻见一股好闻的沉香香气,随后便注意到了这屋中摆设,莲花纹饰帷帐的拔步床,长条陶案,漆木凭几,花枝样式的铜制烛台,处处精心布置。虽然精致,但整体看上去并不奢靡,反倒风格大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竟然诡异地放松下来....这个地方,让她觉得莫名熟悉,好像真的在里面生活过一样。
那个男人径自坐到拔步床上,朝她招招手,动作自然亲昵,仿若真夫妻。
“夫人何故踟蹰?”
“我...”
绫罗不知该作何回答,她很希望现在有人能替她解惑。她想了想,还是没能将那个称呼说出口。
“大人....能否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
幽暗的床榻边,昏黄烛光晃动一下,将人影拉长,裴忌轻笑声传来,语气却是温和。
“夫人来这边,为夫细细同你说。”
绫罗踱步到拔步床前,动作迟缓地坐到他身边,有意与他隔开一段距离。两人同坐,绫罗坐得规矩,裴忌显得随意,他好似不在意她的疏离,温声道:
“今日清晨,夫人乘马车回家省亲,却一直到日落都未归来。我派人去寻夫人许久,幸好....在御街将你带回。我也想知道,夫人为何省亲久久未归,还似乎,不记得我了....”
他最后的语调显得落寞,将话在嘴里囫囵一遍,又将问题抛给了绫罗。
绫罗却没发现了异样,被他的话弄得心头泛酸。是啊,她为何对往事丝毫想不起来了?
昏光中,裴忌的脸半明半暗,无甚情绪。
她将身子微微转向他。
“我....你.....真是我夫君?”
“当然。”他答得自然,嘴角弯起细微的弧度。
“我....也不知我为何会失去记忆,我一醒来,便躺在一间破庙中,踏出破庙,就有官兵要追杀我,我东躲西藏.....”
“我忘记了很多东西...”
她眉间皱一下,求助地看向身侧的男人,“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
“知无不言。”他道。
她指了指自己,开口:“我姓甚名谁?”
“楚,楚绫罗。”男人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周身冷峻的气质都消融半分,这三个字被他说得分外缱绻。
她将这有些熟悉的名字暗暗记下,又问:“父母呢?”
“无父无母。”
此言一出,绫罗顿时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裴忌。她竟然已经....没有父母了吗。
“夫人。”
裴忌突然出声,将她的思绪打断,他眉头蹙起,神情关切,凤眸中漾起淡淡温柔,只是,这温柔似乎并不属于他,和他周身气质违和极了。随后,他说了很长一段话:
“夫人自幼父母双亡,你我一同长大。我本是裴相宗族的远房亲戚,也姓裴,是以受裴相照拂。三年前,我成为相府门客,夫人便同我居于相府惹云斋,直至如今。”
绫罗安静听完,像是听了个故事一般,非但没有想起什么,还觉得这个故事,似乎离她很远。
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是温柔的。屋中好闻的沉香香气氤氲,给她熟悉放松的感觉,连带着对裴忌的感觉都变得平和,再也没有初见他时的酸涩,痛苦,恨——唯剩熟悉。
“天色已晚,夫人早到了就寝时辰。想必夫人已经疲乏,有任何事不如明日再讲。”
“可是....”
她确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明白,并且,她有种隐隐的预感,可能有些事她现在不追问,往后要再问,就问不出来了。
“夫人。”
裴忌的语调依旧平和,这一句,却不知为何带着隐隐威压,让人不自觉想去服从。
绫罗的话讲不出来了。明日便明日,明日...她一定要弄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香中掺了安神的成分,熏得她心神安宁,竟然有些昏昏欲睡。疲于奔命了一日的身子渐渐变沉,此时,因为精神过度紧张而忽略的酸痛感反了上来,让她几乎要坐不住。
裴忌起身,“夫人好生休息,明日便是...万象更新。”
万象更新,现在正值隆冬,哪来的万象更新?绫罗如是想着,那男人已经踏出房门。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男人的脚步停住,答:“晏祯,裴晏祯。”
室内,只留下一豆烛火尚存。
火光在眼前微晃,她在不知何时闭上眼眸,沉沉睡去。
疲惫的身躯,似乎终于寻到了安命之所。
——
“相爷。”
“讲。”
“追查到蒋家逃出去一人,余孽尚存,是否要斩草除根?”
“寻到杀之便可。”
“是。”柳竹领命。
此时,两人正站在惹云斋前,裴忌雪中独立,没有撑伞,他默默看着屋子里那道烛光,明明灭灭,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一样。
柳竹满腹疑窦,却也不好多说,只得站在一旁。但他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道:“相爷莫非是看上此女子了?”
“往后,莫在她面前这般唤我。我在她面前自称相府门客,柳竹,你跟在我身边多年,知道该怎么做。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足惹云斋半步。”
柳竹吓得大气不敢喘。
“属下明白。”
裴忌在惹云斋前又站了许久,直到那屋中的残烛燃尽,烛火微弱摇晃,直至熄灭,他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而此时,一个弥天大谎在他心中渐渐成型,他在心中不断推演,细想着无数种可能性,胸腔中心跳如鼓,那看向惹云斋屋内的视线堪称狂热。
黑夜寂寂,他肩头覆雪,独立寒宵,看似如此寂寥沉默,却无人知晓,他此时热血奔腾,像是头一次体验到了活着的感觉。
他伸手去够,想要死死地将那一线春光攥在掌心。
晏祯。
裴忌从未对外人提起过这个表字,今日却不知为何,他突然很想将自己的这个名字告诉她。
许多年前,那个庄重严肃的老者,曾在他面前难得显露出慈爱的一面。在那场只有三人在场的加冠礼上,老者为他簪上一支玉簪。
“你父亲让你拜我名下,受我教诲,那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来为你加冠,亦是合情合理。这个‘忌’字,并不好听,为师便送你一个表字,‘晏祯’可好?取‘吉祥如意,喜乐安康’之意。”
裴忌对此不屑一顾,他并不喜爱这个表字。
而后来,他亲手送老师入黄泉的那日,他更是对这个名字恨之入骨,此后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吉祥如意,喜乐安康。这八个字太重,他裴忌不配,也担不起。
————
绫罗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日光映雪,天朗气清。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舒爽洁净,身在锦被之中,周遭馨香盈室,日光明朗,一个小丫鬟安安静静跪在拔步床床边,见她苏醒,立马警觉地抬起脑袋,恭敬应声。
“夫人醒了,可要喝粥?”
“你是....”
“奴婢是家主买回来的,往后就照顾夫人饮食起居。”小丫鬟答得利索,手上也不停,给绫罗递来一杯茶。
绫罗浅啜一口清茶,嗓子舒坦不少,“从前....这个院子里的下人呢?”
“奴婢不知,奴婢也是才被家主买回来的。”
竟然是新来的,绫罗本还想多问问伺候过自己的下人,好了解情况....
她只得作罢,又轻声问:“他.....呢?”
“夫人说的,可是家主?家主他早晨来叮嘱过奴婢,随后便走了,奴婢也不知道家主在哪。”
小丫鬟初来乍到,昨日还在人牙子手上担惊受怕,连夜便被一个带着双刀的男人打晕买了回来,如今虽然穿上了一身干净体面的衣裳,却依旧怕得跟个鹌鹑一样,除了埋头干活什么都不敢做。
绫罗了然,又将目光投像这个瑟瑟发抖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菩满。”
“好,菩满。若是他回来了,你提前与我知会一声。”
小丫鬟连连点头。
此时,屋门被敲响,清脆的两声敲击后,绫罗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映在门扉,低沉好听的嗓音响起:“夫人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