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多端倪

    他的目光在她的方向流连,上上下下,像是怎么都看不够。如此这般静默良久,女子呼吸均匀丝毫没有察觉,裴忌的目光停留在那纤长的睫羽上。

    绫罗无疑是生得极美的,明艳的一张小脸像是被上天精心雕琢过,无一处不精致,尤其是那双水盈盈的杏眼,比任何人都要灵动三分,顾盼流连,摄人心魄。

    裴忌也曾被这一双眼所迷惑。

    但与之相反的,曾经的绫罗并不爱这一双眼睛。按先太后的话来说,这眼睛“天生一副求人的模样”。而求人这件事,绫罗可以,作为公主的仪月却不可以。

    面对朝臣,面对虎视眈眈的贵族们,公主从未流露出半点乞求和软弱。

    裴忌深知这一点。所以几日前,在雪地中重见到失忆的绫罗时,裴忌才能一眼看出她身上的反常,也才会因为她那可怜的水光泠泠的一眼,就溃不成军,将她庇在身旁。

    黑夜寂静,烛火在此时噼啪一声,飘远的思绪回笼。

    裴忌缓缓抬起手。

    这只手,方才与她“击掌为誓”,两掌相碰时没有任何异样。裴忌指尖颤抖,抚上绫罗的鬓发。

    她乌发如云,睡着时发丝散乱,有几缕粘在颊侧。裴忌将发丝轻轻勾到她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碰就碎的珍宝。而与这份温柔相背的,是裴忌如何也压制不住的蓬勃心跳,和眼底掩藏不住的痴狂。

    多年以来,裴忌克己,压抑,持重,将自己一身伤可见骨,皮开肉绽的残躯塞进楚楚衣冠之中,如同一只穿上了华服的野狗。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何等卑劣下贱,下贱到为了得到她,编织了一场如此卑鄙的谎言。

    下贱到为了得到她,他不惜掩藏本性,只按她喜爱的样子而活。

    此时,安睡的女子轻轻呢喃一声,眉间微微蹙起,像是被打搅了睡眠。

    绫罗本就睡得不深,她觉得脸上有些痒意,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人的轮廓让她觉得熟悉。

    她随口道:“阿晏.....”

    一句话喊出,不知为何,那人影子顿了一下。

    绫罗揉揉眼睛,这才坐起身,借着烛光看清了榻前的人。裴忌正笑得温和,蹲在床前,和她的目光对上。

    她柔柔喊:“夫君,你回来了。”说完,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弄得眼眶里盛满泪水,一双杏眼更加水灵灵的。

    她抱着被子,因为男人的目光而有些不自在,垂下头,羞赧道:“夫君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夫人好看。”裴忌道。

    绫罗听后更加抬不起头,本就睡得红扑扑的脸更加红起来,犹如春日盛开的桃花花瓣。那双美目又悄悄抬起,偷偷瞥了裴忌一眼,随即又低下。

    她清醒了片刻,想起方才晚饭时裴忌急急忙忙出去,说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要处理。她无法,在小丫鬟菩满的劝说下,只好自己先睡了。

    “夫君的公务都处理完了?”

    “嗯,一些小事。”

    “那.....”绫罗盯了眼床榻,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热,耳尖都烫起来,她将腿稍稍往里面挪了挪,又去看裴忌神色。

    意思很明显,但绫罗有些说不出口。

    按理说,两人是夫妻,那晚上自然是应该同榻而眠的,但是自从绫罗回到惹云斋之后,就没有和裴忌一同睡过。今日遭菩满提醒,绫罗才反应过来。她心中想着是要服侍裴忌就寝,但想和做可不是一回事。真事到临头,她扭捏起来,实在不好意思。

    绫罗从前的记忆一概没有,就算从前两人日日宿在一处,她现在也不记得,面对裴忌,她和新婚妻子一般忐忑。

    “夫人既然已经睡下,那我便不再打搅了。”

    裴忌轻轻拍了拍绫罗的头,温柔叮嘱道:“我白日里忙,相爷这边事多,对府中事务又严格,夫人不必要的话,不要出去走动。”

    谁晓得他叮嘱完就要走,本还在天人交战的绫罗登时怔愣一下,看着他转身欲走的身影,绫罗唤道:“夫君!”

    裴忌停住,转身问:“夫人还有何事?”

    “啊...无无....无事。”

    绫罗窘迫得不成样子,人刚刚把门合上,她便躺下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滚来滚来,整个人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

    她刚刚都已经暗示到那个份上,谁晓得裴忌竟然兀自离去。但他们是夫妻啊,夫妻不就是应当同榻而眠的吗?

    伴着窘迫,绫罗心中乱了半天,最终还是沉沉睡去。

    ————

    第二日,日光映雪,天色湛蓝。

    风雪了几日的建康城迎来难得的好天气,日头一连照了三日,地上的残雪化得差不多干净。大街上人来人往,贩夫走卒,黄发垂髫,好不热闹。

    菩满小丫鬟端着一铜盆供人梳洗的热水推门而入,床榻上,绫罗正抱被坐着,痴痴的不知在想什么。

    她揉揉眼睛,“菩满,你看见夫君了吗?”

    “夫人,家主一早就出门了。”菩满垂着脑袋,将铜盆端到梳妆台上,“夫人,奴婢来伺候您梳洗。”

    绫罗照做,任由菩满将她摆来弄去,一整个清晨,她都显得心事重重。

    直到菩满都看出了绫罗的不对劲,斟酌再三后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心事?”

    绫罗叹一口气,将话匣子打开了。

    绫罗瞧了瞧眼前这个有些瘦小,肤色有些黑的小丫鬟,见她一双眼懵懵懂懂地看向她,索性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绫罗失忆后没什么朋友,除了裴忌,她似乎没有可以倾诉心事的人了。

    “菩满,你昨日与我说,寻常人家夫妻都是同塌而眠的。”

    菩满点点头。

    “但是,昨日夜里我等来了夫君,想要他陪着我一会睡,他却似乎没听懂我的话,将我搪塞过去后就离开了。”

    “家主...今日早晨确实是从书房里出来的。”菩满回忆道。

    绫罗一手支着脑袋,另一手在梳妆台上轻点,“我之前就觉得夫君与我不亲近,昨日的事更加证明了我的猜想!我和夫君之间,肯定有过什么隔阂,难道真是从前我对他太差了?所以夫君才不愿意同我亲近?”

    绫罗这边自顾自分析着,菩满听得一头雾水,却对绫罗说的话很不认同。

    菩满上下偷偷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夫人生得如此好看,简直比天上的仙女还漂亮,身材也是一顶一的好。她第一日见到夫人时,替夫人换过衣裳,那白皙的肤色和玲珑的身材她到现在都记得,想想都要口干舌燥,这样一个美人,怎么可能有男人不喜欢。

    菩满摇摇头,“夫人说什么傻话?家主怎么可能不喜欢您呢?”

    “也不能说不喜欢,只是感觉我和他相处之时,我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好像...好像他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却没有说出口。”

    “那奴婢就不知道了,在奴婢看来,家主很是喜爱夫人,和从前奴婢见过的那些男人都不一样。这夫妻之间不就是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才能长久吗?”

    “相敬如宾?”绫罗摇摇头,“我不要什么相敬如宾,若所嫁之人不是我所爱,只是相敬如宾地生活,那我为什么不一个人过?”

    “呀!夫人快别说了!”菩满手忙脚乱,“这种话可不能被人听了去。”

    “嗳,算了。”

    绫罗住了嘴,觉得这小丫鬟年纪太小,还不大能听懂她说的话。

    可菩满这边也是满腹疑惑,夫人所说的“隔着一层”究竟是什么?她这几日当值时曾见过几次家主站在夫人门外的模样,那时家主的眼神她看得真切,分明是满含爱意的炙热,甚至炙热得她看着有些发怵。

    但为什么,夫人就是感受不到呢?

    梳妆台前,菩满为绫罗梳好发式,又挑选了件好看的衣裳。梳洗完毕,上午的光景就这样过去了,绫罗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头顶一片天。

    今日朔风止息,天色一碧如洗,阳光清澈,是难得的好天气。

    秋千轻轻晃动着,她看着那片四四方方的天,不知为何,生出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四周的一切都让人觉得熟悉,又很陌生,心中空了一块,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她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

    绫罗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企图从自己空空如也的记忆长河中打捞出些什么。

    但只要一想,剧烈的疼痛席卷,让她不得不停下。她还是老样子,和几日前一样,依旧想不起从前。

    心中只能想出裴忌的身影,雪地里车撵上的他,风雪中与她执手的他,温柔体贴的他,初见犹如重逢的他。一想到他,她的心中仿佛就安定了三分,犹如溺水之人抓住的一根浮木,在沉沉浮浮中终于抓住了实感。

    她眉间愁色稍霁,足尖点地,推了一下秋千,秋千摆动起来。

    她唤道:“菩满。”

    “奴婢在。”

    “我决定了,若是要和夫君重修旧好,那就不能只让他迁就我,我也要投其所好才对。但我又不知夫君喜好,你说,我做些什么才能让夫君高兴?”

    菩满沉吟半天,弱弱道:“奴婢也不知.....不如,亲自下厨?或者送些东西?”

    绫罗点头,深以为然。

    她站起身,“我们出去逛逛如何?若是遇见合适的玩意,就买下来。”

    “出出.....去?”菩满不知为何脸色一变,头埋在胸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不是的夫人,只是您病体未愈,不如再多休息几日?”

    菩满想佯装没事,但逃不过绫罗的眼睛,她狐疑看向那小丫鬟,语气低沉下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说出来,我不罚你。”

    菩满跪下,“夫人恕罪,是家主身边的那个侍卫,他警告过奴婢,千万不能让您踏出这个院子,不然....不然就要杀了奴婢。”

    “有我在谁敢杀你!”

    绫罗若有所思,裴忌身边的那个侍卫,她见过两面,一次是在雪中初见,一次是见他守在惹云斋外面。这个侍卫为什么叮嘱菩满,不让她出门,难道是裴忌授意此事?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让她出门?

    绫罗走到院门口。

    这是一扇朱红色双开门,高大厚重,每一颗门钉都有她拳头大小。此时门紧紧合上,从里面看不见外面一丝一毫,连个门缝都没有。

    这世间没有强行将人关起来的道理,更别说她和裴忌是夫妻,裴忌是不会无缘无故关她的。

    她试着推门,发现门确实一点都推不开。又试着拍门:“门外有人吗?能否帮我开一下门?”

    无人回应。菩满一旁劝道:“夫人,不然算了,等家主回来再说吧。”

    绫罗没听进去,依旧拍着门。

    就在此时,沉重的大门缓缓开了一道口子,绫罗拍门的动作顿时停住,她怔怔地看着门外,见门缝越开越大。

    门外,一张熟悉的脸渐渐在门缝中清晰。

    绫罗和他对视,忘记了动作。

    “夫君。”她轻轻呢喃一声。

    “夫人要出去?为夫带你去。”

    裴忌脸上带笑,语调柔情,循循善诱,异常镇静。

    但绫罗脑海却陡然闪过一道白光,一张脸上沾染血迹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记忆中的裴忌笑着,眼神像能杀人。

    再看着眼前这个温和的夫君,她脊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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