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裴忌神色意味不明。
绫罗眨眨眼睛,闷闷道:“夫君难道是想说,绫罗等你是不值得吗?”
裴忌深吸一口气,无奈她竟然想歪到这种地步,立马解释:“没有。”
“那就好。”
她扬唇笑笑,实在是过于好哄,明艳的脸上立马云开雨霁。
裴忌温声问:“用饭了吗?”
“没有呢,等夫君一起。”
“我平日公务繁忙,若是日落前等不到我,便自己先用饭。”
绫罗乖乖低头,“哦”了一声,但又觉得不妥,问道:“我以前...都是不等夫君的吗?”
这几日下来,其中绫罗心中早有猜测,那就是,从前她与夫君的关系似乎并没有那么好。或者说,夫君待自己很好,但自己对夫君却不怎么样。
自从她第一次见到裴忌开始,就察觉到自己心中对此人复杂的情感,那种五味杂陈的情感过于复杂,如今失忆的她并不能很好分析。
几天相处下来,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对裴忌没有厌恶。
只是那种酸涩和痛苦究竟是从何而来?
裴忌对她温柔体贴,细致入微,可以说一言一行都能顺着她心意,作为夫君更是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唯一让人不舒服的,就是他温和有余,亲密不足的态度。
绫罗没有见过其他人家夫妻相处的样子,难道都像他们二人一般“相敬如宾”?
寻不出裴忌的问题,绫罗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可能是自己的问题,才导致他们夫妻关系不亲密。
对此,她的思绪渐渐滑向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吃惊的地方,难道...自己失忆前其实是个...悍妇?
面前裴忌久久不答,绫罗思绪混乱,脸上表情一变又变,真怕裴忌的答案和自己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谁料裴忌眉目一柔,道:“并不是,只是府中公务繁忙,常常回到惹云斋时夫人早已熟睡。”
“真的吗?”她显然还是没有想明白。
“是。”
绫罗半信半疑,但见他眼神坚定,眸中蕴着淡淡的温柔,只得作罢,最后看向面前一桌子凉掉的饭菜,叹道:“饭菜又凉了,我让菩满再去热热?”
“不必。”说着,裴忌拾起碗筷,和绫罗对坐,吃起来。
“真的不用吗?”
“不必麻烦。”他淡淡道。
裴忌从不重口腹之欲,多年以来,他对自己欲望的克制甚至已经到达病态的程度。
自前朝以来,天下门阀盘踞,建康城中奢靡成风,勾栏瓦舍之中,多的是游手好闲,肆意享乐的官宦子弟。凡是有些地位的高门之家,铺张浪费的习气愈演愈烈,绫罗绸缎铺地,酒池肉林之举,司空见惯。
而同样出生江东高门裴家的裴忌,却对奢靡之事并无牵挂,反而是在这许多年的杀伐之事中,炼得愈发清简。
双手染血,素衣修罗。
绫罗跪坐在他对面,双手支着脑袋认真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也注意到他左手虎口处,有一道较深的疤痕。
他姿态雅正端方,一举一动都极其规矩,连夹菜的动作都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她耐心地去数他夹菜的次数,想多了解些他的喜好,却发现裴忌每道菜至多夹三下,三下以后,便再也不碰。
绫罗眉头不自觉皱起。夫君似乎...尽管在她面前,也没有一刻是放松的。
这个发现让绫罗很难受。
她失去记忆,失去了自己曾经的一切,目前为止的所有联结,都系于裴忌一人。他告诉她往事,让她心安,给她居室,于风雪中庇护她。绫罗不希望自己和裴忌生疏,不希望这个给了她全世界的人,不是自己真正亲密的人。
她开口道:“夫君。”
裴忌停下碗筷,听她说话。
“夫君每日公务很繁忙吗?若是繁忙,绫罗可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夫人何出此言?”
绫罗斟酌道:“我只是觉得,我似乎对夫君的一切都不了解。不了解你的喜好,你的饮食起居,不了解你每日的公务,你的辛劳。我只是想要....再离你近一些。”
再离你近一些,再靠近你一点,似乎这样,就可以不这么冷了。
裴忌眸中墨色氤氲,山昏水暗,情绪万千,看不分明。
“夫君,我们往日是如何相处的?若是绫罗从前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夫君莫挂心上,绫罗日后会尽力做一个好妻子。”
“我们往日...”裴忌喃喃。
“若是往日不愉快,那绫罗便不再提了。”见裴忌说不出来,她贴心打断,这是真的确信自己往日对裴忌不好,决心想要日后弥补他。
“好。”裴忌道。
他轻轻放下碗筷,“夫人不必忧心过重,往事既逝,我们更应当向前看,夫人与我,还有日后许多个日日夜夜。”
烛火晃动,金光摇曳,在男人的眸中熠熠生辉,绫罗被这辉泽所迷惑,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凤眸凌厉的感觉被消解,上扬的眼尾像一个小钩子,悄悄攀上绫罗心尖。
她灿然一笑,“嗯,那我们便说定了。我们...重新开始。”
她举起手掌,伸到桌子中央,歪头对裴忌笑,“击掌为誓。”
裴忌的手垂在身侧,几不可查地颤抖着,停顿了几秒,任谁都看出了他的踟蹰。他攥攥拳头,迎着少女期盼的目光,最终和她击掌。
两手触碰,一大一小的两只手一触即逝。
绫罗收回手,没太看出裴忌的反常,继续支着脑袋看着他。
而另一边的裴忌,淡淡将手收回,掌中那柔软的触觉和温热的温度还未消散,陌生的触感一路盘旋而上,最后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弄得他逃出房间。
————
裴忌在相府中穿行,来往仆人见他纷纷跪下行礼,无人敢抬头。
柳竹方才一直在惹云斋外等候,见相爷出来,一路跟在身后。
这一路上,裴忌没有张口,紧紧攥着拳,看上去一反常态。柳竹跟在裴忌身边多年,裴忌一向运筹帷幄,喜怒不形于色,他还是第一次见相爷如此失态。
“相爷,可是那女子冒犯了您?”
裴忌并未回答,而是吩咐道:“去将廖梅生叫来。”
“啊,这么晚了,按廖医师那个脾气…”
“快去。”
“是。”
裴忌的眼神令人不禁胆寒,柳竹不敢再言语,立马去办事。
不到半个时辰,廖梅生就气冲冲地闯进裴忌房间。
屋内晦暗不明,没有烛光和炭火,整个屋子冷得犹如冰窟。除此之外,就连家具饰物都一概没有,硕大一间房屋,更加显得空旷寂寥。
陶案前,裴忌一人独坐,溶溶月色照在他衣摆。
廖梅生一看如此情形,心中火气顿时消了大半,心想裴忌莫不是真的出什么事了。他清清嗓子,道:“大半夜唤老头子来做甚?”
裴忌抬头,遥遥朝着廖梅生伸出手,“廖医师,你来。”
廖梅生缓步向前,见裴忌伸出手,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廖医师,我好像…好了。”
“什么!”
廖梅生震惊万分,迅速到裴忌身前,拧眉问道:“怎么可能,你这是多年以来的心病,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不药而愈!”
裴忌讥讽地扬扬嘴角,“不如来试试。”
两掌相握,廖梅生霎时出了一身冷汗,而裴忌瞬间将他的手甩开。
裴忌紧紧握住自己手腕,那只刚刚和廖梅生触碰过的手掌,此时如火烧火燎般疼痛起来。旁人的触碰对他来说,犹如炭火加身。
这是裴忌多年以来隐藏最深的秘密,天下知道此事的不过三人,廖梅生算其中一个。
“嗳,吓死老头子了。”廖梅生擦擦额头上的虚汗,面色悻悻,“你半夜叫我来,就弄了这么个乌龙?”
“我并未撒谎。为何,她可以?”裴忌自语。
“谁?”
裴忌不答。
廖梅生挑眉,“不会是你藏起来的那个小姑娘吧?”
“为何她可以…”
廖梅生叹一口气,“你这痼疾啊,老夫行医多年,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唯一能确定的是,你身上并无疾病,这病病在心中。当年你尚且年幼,独自一人从乱葬岗爬出来,无人知道你经历什么,你也不说。莫非是那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你的病才能在她身上痊愈?”
特别之处。裴忌在心中默念,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若真要说,那她必然是特别的,他裴忌此生唯一一个放在心上的姑娘,必然是最特别的。
“不说话就算了,老夫还要回去睡觉呢。”廖梅生撇撇嘴,不满道:“我要三倍诊金不过分吧。”说完便甩袖离去。
屋内重新归于平静,寂静寒室中,他依旧一人独坐,月光悄悄爬上他衣襟,干净而纯澈,犹如心上人的眼眸。
裴忌是个从不愿露怯的人,于他而言,只要流露出一点点软弱,面临的就可能是生死威胁。
于是这么多年,他将这痼疾隐藏得很好,就连廖梅生都被骗过去,以为裴忌对这痼疾不甚在意。
只有独自一人时,在这空旷无人的寒室中,裴忌才会摒去一切杂念,兀自想着,若是没有这痼疾,自己是否也可以去抱一抱他心爱的姑娘。
那如九天明月,遥不可攀,从不施舍半点怜悯给他的,仪月公主。
———
裴忌摇摇晃晃起身,打开门扉,清光洒下。
柳竹关切道:“相爷可是身体抱恙?”
“无妨。”裴忌抬手。
“柳竹,之前吩咐你去办的事怎么样了?”
“相爷是问,在京城置办宅院的事吗?”
裴忌不置可否。
“已经办妥了相爷,咱们给钱爽快,什么样的好宅子买不到?现在在置办家具呢,再买几个丫鬟婆子就能住人了。”柳竹问道:“相爷特意吩咐属下一切布置都要按照惹云斋的来,难道是想将那女子接到外面去?”
话一出口,柳竹自知话多,连忙垂头,不过他心中还是挺高兴的。相爷在府中养这么一个女子,难免遭人非议,若是养在外面做个外室,还不易被人察觉。
“日后,你要唤她主母,不可对她不敬。”
裴忌语气低沉,柳竹吓得连忙跪下行礼。
“不必跟随。”
“是。”
惹云斋中,一盏小小的烛光燃着,绫罗怕黑,睡时总要有一盏烛火才能睡得安心。
床榻上,女子安静闭目,睡得安稳。屋内很温暖,白日里熏的香还未散去,馨香满室,裴忌悄悄推门进入。
烛光微动,他站至绫罗榻前,高大的身影将烛光挡去,影子投在绫罗身上。
锦被中,她呼吸浅浅,素净的小脸未施粉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裴忌喉结滚动,缓缓蹲下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