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却听见船舱传来响声,烛光亮起,一个老汉佝偻着背拿着一个烛台走出来,一手护着火光,一手向我们看来。
我立刻警惕起来,爬起来捏起腰间的银针,待他走近。
“哎哟”,他看清我们,惊叫一声,“是落水了吗?”
我点头,试探性地问,“老人家,我家哥哥落水了,可否借您的船暂歇一歇。”
老伯急忙上前,探了探慕容湉的鼻息,“外面风大,抬到里面去。”
万幸这船老伯是个热心肠的善人,忙前忙后将我们安顿好,又为我们煮了驱寒汤。
只是他以为我们是两兄弟,便给我们找了两身干衣裳,叫我为慕容湉换下来,我换好自己的,望着躺在那里的慕容湉有些踌躇。
他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紧锁着眉头,呼吸乱作一团,倏地想起医庐的那个夜里,我也如现在的他一般,浑身冰凉,浑浑噩噩,他也曾亲手为我更换衣物。
我不再犹豫,伸手去解他的衣扣,轻慢地将他的衣服一点一点地脱下来,他的身体凉透了,神志不清地攥住我的手,说着胡话。
老伯端着煮好的汤进来,关照我喝下,又照看着慕容湉,在他身上几处要穴拍了拍,慕容湉立刻平静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
“老伯懂得医术?”我问着。
老伯目光在慕容湉身上打量,“老头子我不过是行船半生,见得多了,他已无碍了,只是太过疲累睡着了。”
我终于放下心来,那老伯又回头看我,抬手向我示意坐下来,“小兄弟,听口音,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我坐在椅子上,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回复道,“老伯,我和哥哥本是北面的生意人,这些年江南的织锦卖得好,便一路向南准备去探探织锦生意的门道,谁知半路上遇上贼人,钱财被抢,还将我二人推入河里。”
船老伯点点头,义愤道:“这些贩私盐的土匪强盗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我不解地看向他,“老伯怎么知道他们是贩私盐的?”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我们这条河上的行船人都知道,那些盐帮水匪有通天的关系,暗通官府,把持着这条河,抢劫商队女人,都是常有的事。”
“暗通官府?难道没人敢管吗?”
“这地界以前本就是三不管地带,大家在这河上过都是各凭本事,后来来了位知府,这河就有了归属,没过多久,又来了盐帮,见人就抢,不服就杀,告到官府也没用,衙门外的鼓都被敲烂了,衙门的人次次都说严查,可总不了了之,这里的商船就越来越少了。”
我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裴启南和阿域去向济川府求援,却毫无音讯,想来是被人扣住了。
又转念一想,“老伯,我二人想来是被那盐帮盯上了,唉,如今可该如何脱身啊。”
老伯说着,“我这船天亮要到南郡去,你们且在船上待着,等到了南郡,便安全了。
我起身作揖,“实在不知如何答谢老伯,若是我们今次平安到了南郡,必有重谢。”
老伯摆摆手,出了舱,“再歇息会吧,等天一亮,就出发。”
我送老伯出去,回头时却见慕容湉睁开了眼。
我将桌上的汤碗端给他,“何时醒的?可有不适?”
他接过碗一饮而空,“顾灵昀,你何时才能对我说话也能像刚才那样温声细语?”
“看来是没什么事了,”我不理会他的矫情,“歇着吧,天亮行船。”说着,撤步转身。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竟将我扯到了床上坐着,我吃惊地望着他,不知他又要做些什么。
他看着我,两颗眼珠子似是要将我盯穿,我挣扎着准备起身,谁知他越攥越紧,“顾灵昀,我知道你从小无依无靠,今次你救了我,我慕容湉允诺你,从此你便有了依靠。”
他说得真诚,与初见时的凉薄挑衅判若两人,我听着他的言语,却突然鼻子一酸。
从此,我便有了依靠。
可是慕容湉啊,我该怎么相信你不是一时兴起说的浑话。
我垂下眼睑,胡乱地点着头,不叫他看出我的局促和犹疑,“知道了。”
“知道了?”他眼里全是不满,“我从不轻易向人许诺,你得了君子之诺,竟然没有什么什么表示!”
我笑出了声,半开玩笑地问他,“那你要我做什么来报答呢?慕容君子?”
他的眼神突然正经起来,深切道:“我要你也做我的依靠。”
“我?”我不解地瞧他,“你堂堂一个王爷,哪里需要我做你的依靠。”
“我需要,”他支撑起来的身子,陡然跌了下去,声音越来越小,眼里也没了光彩,“自从三哥走后,我便没了依靠。”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忧,想起师父离世后的自己,也是这般的孤苦无依。
“齐王殿下,是个很好的人吧。”我轻声问他。
“你怎么知道?”
“我幼时遭追杀,救下我的那队兵马,带着齐王的标识。”
慕容湉笑了笑,“那你可记得领头是谁吗?”
我细想了想,脑子里却没有丝毫印象,摇着头看他。
慕容湉眼中盛满柔情,“以后我来护着你,好吗?”
我鼻头一酸,眼里有了些湿意,忙低下头把眼睛瞥向别处,不叫他瞧见。
“我只是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世间,如何生,如何死,都不由不得自己,只有无尽的利用、欺骗、和权衡。”
“看着我,顾灵昀,”他一把捏着我的手往他手里扯,“从今以后,我们彼此依靠,彼此信任,绝不背叛。”
他的话如此情真意切,像一把利刃,化开我筑好的心墙,直戳进那最柔软的心脏上。
慕容湉,我该信你吗?
我内心开始松动,缓缓抬起头看他,这个北都城里金尊玉贵、一丝不苟的宗亲,如今正穿着农户的麻布短衫,蓬头垢面,却满眼赤诚地瞧着我,我一时间竟分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可嘴里却不自觉地跟着他念:“彼此信任,绝不背叛。”
说着我鼻子又是一酸,热泪涌了出来,那是多年的颠沛与委屈。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一个高高在上的珠玉人儿,这两日信我护我,如此看得起我这个见不得天日的鼠辈,一时间,我感激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哇——”我终于哭了出来,哭得歇斯底里,声泪俱下,自从师傅走后,我就没有如此哭过了。
他将我拉进他的怀里,两只手箍紧了我,我哭得声音更大了,眼泪鼻涕全都蹭在他的衣裳上,他就那样抱着我,一只手摩挲着我的肩膀,好像又回到了医庐的那个夜里,我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得睡了过去。
我这样的人以前从没奢望过这辈子会遇上真心待我的人,可此番南下慕容湉的保护和真心相待让我的心又震颤起来,原来有人护着,是如此安心的事。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我觉得身体轻快许多,慕容湉正与方域在船舱外说话,听得不甚清楚,似乎是慕容湉在嘱咐着什么,方域只是一个劲儿应着。
床边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我换下身上穿的船夫衣服,听得慕容湉推门进来,他已换好衣服,穿戴齐整,又恢复了往日神采奕奕的模样,仿佛前日那个蓬头垢面的落水男子并不是他。
“去隔壁吃些东西吧,阿域买了早食回来,当地风味。”他边说着边向我走来。
我看着他晃了神,直到他伸手将掌心覆在我额头上,“热终于退了。”
“什么?”我闪躲着他的手。
“你着了风寒,烧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我震惊道,“现下到哪里了?”
“已出了济川地界,现下是在临水县了。我把这船租了下来,一路便可行船南下。”
“那些水匪……”
“临水钞关的官员为我们增派了人手船只护送我们。”
我点着头看他,他也看着我,许时前夜之后,我们眼里都有了不必言说的默契,我忍不住地瞧他,他也总是要多看我几眼。
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心照不宣的,我们,于彼此有了羁绊。